清香雅致工夫茶

2021-03-08 来源:本网原创稿

杨树彬

  中国是茶叶的故乡,中国又是饮茶大国。在饮茶艺术日渐淡化了的现代社会,潮州工夫茶却一直在散发着传统茶文化的清香。作家李国文在《粤海饮茶》中道:“尤其潮汕一带的工夫茶,更是深入人心。若论茶道,我们这茶的祖国,稍可与一衣带水的邻邦比美的,也就是得靠潮汕人争回一点面子。那么,能与日本茶道媲美的潮州工夫茶是什么样子?工夫茶的历史源流又在何处呢?这是一个曾经困扰过日本朋友的问题:“关于工夫茶的历史,我曾请教过中国学者,但也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布目潮涧《中国茶文化的复兴》,载《农业考古》1993年2月号)1992年山版收罗完备的《中国茶经》就没有工夫茶条目,只在“乌龙茶饮用方法”中略加介绍。
  当今之世,凡能说潮州话者家家多有一套工夫茶茶具。茶具以雅洁精致为胜,一个圆形釉下彩茶洗,上面安放一个白瓷盖瓯和几个小瓷杯,加上电热水瓶便能品饮工夫茶。但这只是为实用而简化了的工夫茶茶具。
  古代的工夫茶茶具至少须有“四宝”:小烘炉(白泥火炉)、玉书碨(赭褐色扁形烧水壶)、孟臣罐(宜兴紫砂茶罐)、若深杯(杯底镌有“若深珍藏”的茶杯)。清初与梁佩兰、屈大均合称“岭南三大家”的诗人陈恭尹写有一首《茶灶》诗:“白灶青铛子,潮州来者精。洁宜居近坐,小亦利随行。就隙邀风势,添泉战火声。寻常饥渴外,多事养浮生。”诗中所写的茶具,都是容易携带的小件,其中已有潮州出产的精致白色泥炉和青色的煮水铛,底镌“若深珍藏”的白地蓝花小瓷杯是康熙年间烧制的,现已贵若栱壁。到了乾隆时期,据俞蛟《梦厂杂著》记载:“炉形和裁筒,高的一尺二三寸,以细白泥为主。壶出宜兴窑者最佳,圆体扁腹,努嘴曲柄,大者可受半升许。杯盘则花瓷居多……炉及壶盘各一,惟杯之数,视客之多寡,杯小而盘如满月。”当时还备有棕垫、纸扇、贮水瓶、茶洗等。这一茶具形式除炉子后来改用烽市红泥小炉外,大抵固定沿用到现代。
  工夫茶的泡饮有一套十分讲究的方式。首先是选水和用火工夫,水要用山泉,小炉木炭最好用榄炭。砂铫煮水至初沸,先将紫砂罐和茶杯淋热,才把福建产乌龙茶叶纳入罐中,粗叶垫罐口,细末垫中层,再以次粗叶装罐面。铫水大沸,即高提砂铫沿茶罐周边注水,切忌直冲壶心,以防冲破“茶胆”。待壶口浮现一层白沫,便用壶盖轻刮,使其随罐而下。再用开水淋罐,既去沫又使茶罐持续升温,凝聚罐中茶叶香味。斟茶入杯时壶嘴要低,目的是使茶汤雅观不起泡,这一程序俗称“高冲低筛”。斟茶时要在几个杯来回斟注,点滴不剩,让茶色、香味均匀,俗谓“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于是,在一片“请请请”声中,主客各端一杯,举到唇边先闻茶香,然后一啜而尽。初入口时略带苦涩,片刻便香溢齿颊,回味无穷。如果客人多,则主人第一巡(俗称“头过”)不饮。每次以沸水冲茶,都同时淋杯、洗杯,俗谓“烧钟热罐”。连续数次,茶色不浓谓“茶薄”,便需另换茶叶了。近人翁辉东先生较早记录总结工夫茶道,所著《潮州茶经——工夫茶》对工夫茶的品饮有颇为详细的描述。
  清人俞蛟说:“工夫茶烹冶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为精致。”(《梦厂杂著》)后来有些论著便认为工夫茶始于唐代,这一论点并不正确。潮州工夫茶尽管在烹治原理上深得陆羽《茶经》的精髓,但是工夫茶的形成离不开茶史上饮茶的三大革新:条形散茶制作,瀹饮法提倡和紫砂壶出现。条形散茶是明开国之初通过行政命令制作的,《明会典》:“(洪武二十四年)诏有司听茶户采进建宁茶,仍禁碾揉为大小龙团。”在此之前,人们都用烹治前须碾末的茶饼。有了条形散茶,才可以改用沸水直接冲泡茶叶(渝饮)。条形茶更带自然清香,瀹饮法可谓“开千古饮茶之宗”(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此两者,是形成工夫茶的基础。而明代中后期紫砂壶出现后,潮州工夫茶登上闽南、粤东生活舞台的条件遂告成熟。紫砂壶的创始人是16世纪初期江南吴颐山书童供春,其后高手辈出,时大彬改提梁大壶为小壶,专工制作小壶的是明天启、崇祯年间的惠孟臣,他的名字见于清初吴蓦《阳羡名陶录》。因为“壶宜小不宜大,宜浅不宜深,壶盖宜盎不宜砥,汤力茗香,俾得团结氤氲”(周高起《阳羡名壶录》),故潮州工夫茶茶具少不了它。工夫茶茶罐在很长一段时期都使用孟臣罐(部分是当地枫溪仿制),1975年广东陆丰县明黄廷霖墓中曾出土一件惠孟臣手制紫砂壶,证实明朝末年紫砂壶已在岭南传播。明末清初,潮州与苏州间频繁的商业贸易,使潮商得以将宜兴紫砂壶大量带回潮州作茶具并称之为“苏罐”(蔡鸿生《清代苏州的潮州商人》)。结合前面所引陈恭尹《茶灶》诗,我们可以说,潮州工夫茶肇始于明末清初时期。工夫茶一词原来是形容武夷岩茶的制作工夫,陆延灿《续茶经》引王草堂《茶说》:“独武夷炒而兼焙,烹出之时,半青半红,青者乃炒色,红者乃焙色……既炒又焙,复检去其中老叶枝蒂,使之一色。释超全诗云:“‘如梅斯馥兰斯馨’‘心闲手敏工夫细’,形容殆尽矣。”又引《随见录》:“武夷茶在山上者为岩茶……其最佳者,名曰工夫茶。”因此,把潮州人整套冲泡品饮武夷工夫茶茶叶的精致程式命名为“工夫茶”,也就再合适不过的了。
  潮州饮茶的历史记载可追溯到宋代。元丰年间,潮州名士吴复古曾向远在黄州的苏轼寄送茶叶,苏轼在《答吴子野》书中写道:“寄惠建茗数种,皆佳绝。”吴复古如果不尝到茶好,怎敢将茶叶远寄给苏轼,茶一开始便成联结友谊的信物。明朝嘉靖年间潮州知府郭子章在《潮中杂记》说:“潮俗不甚用茶,故茶之佳者不至潮,唯潮阳间有之,亦闽茶之佳者耳。”喜欢饮用福建名茶是事实,但由此说“潮俗不甚用茶”就不恰切。今传的明代潮州戏文五种中就有许多饮茶的记述,如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刻《荔镜记》第19出:“(贴)人客,茶请你。”万历九年(1581年)刊刻《荔枝记》第8出:“公曰:原来正是媒姨,老汉失接。小七,端椅坐,讨茶食。”万历年间刊《金花女》附刻《苏六娘》中唱词:“你油盐酱醋须看理,人来客往槟榔茶。”均可说明民间饮茶风气盛行,并已成为一种友好的待客之道,虽然当时工夫茶还只在滥觞时期。当代工夫茶继承了这种在饮茶中叙友情、致和气的文化传统,四人用三杯,三人用两杯,每轮总有一人缺饮,使品茶过程“请饮”连声不断,始终洋溢着祥和谦让气氛。潮州城乡人家院庭多以龙缸种莲花,或搭架栽金银花,花朝月夕,良朋知友相聚,烹水冲茶,面对雅洁茶具和精巧工夫,确有无限情趣。近代爱国诗人丘逢甲在客居潮州时有诗赞美工夫茶曰:“曲院春风啜茗天,竹炉榄炭手亲煎。小砂壶渝新鹤咀,来试湖山处女泉。”(《潮州春思》)在充满诗情画意的环境中,提壶擎杯,低斟慢酌,既是艺术品饮,又能消散尘寰的烦恼,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由于工夫茶壶小杯小,色浓香酽,烹制不俗,独具特色,故其影响已经超越闽南粤东,在台湾、南洋随处可见工夫茶事。“台人品茶与中土异,而与漳、泉、潮三州相同,盖台多三州人,故嗜好相似。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以待客。”(连横《雅堂文集》)新加坡电视连续剧《浮沉》中也有许多饮工夫茶的场面。因而,潮州工夫茶在敦睦乡谊、团结华人社会方面一直发挥着强大作用。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知名文人如梁实秋、林语堂、何满子、巴金夫妇等都曾接触或赞叹过潮州工夫茶。从茶文化的角度探讨,“日本茶道有‘和、敬、清、寂’四规,如果同样要用四字表达的话,工夫茶则是‘和、敬、精、乐’。而且它不应称‘四规’,而是‘四趣’。”(曾楚楠《潮汕工夫茶刍议》,载《农业考古》1993年第4辑)把潮州工夫茶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和、敬、精、乐”,这一提法尚有待广大的工夫茶茶客认同。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