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旭:从“别宜”到“敦和”——礼、乐传统与儒、道思想

2025-09-25 来源:本网原创稿

  晚周诸子,争鸣鼓荡,元气淋漓,造就中国文化史上极为多元、极见精神的思想景象。高华平先生曾在《思想的碰撞——学术批评史视野下的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中指出,由于诸子分享了共同的思想基础,且直面共同的时代问题,其共通处与殊别处无法孤立讨论,必待“综合研究”。本文希望从《礼记·乐记》“礼者别宜”“乐者敦和”一语出发,为高先生之说下一注脚。

  晚周诸子所共同面对的时代变局,盖为“礼崩乐坏”。如欲理解三代(尤其是西周)礼乐式微的实质,不可不先推明礼乐所由兴起之故。对于天地间万物的生成,人类社群的发展,以及“礼义”的起源,《周易·序卦》尝勾勒一幅朴素图景:“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如以近代人类学研究为参照,此一图景隐然可见从“群婚”到“对偶婚”,从“氏族”到“家庭”“国家”的历史脉络;而就易学体系观之,社群的分化一如《周易·系辞》所述:“《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是一个分阴分阳的过程,人类社群不断分化、复杂化而出现重重“阴阳对待关系”,如“夫妇”“父子”“君臣”“上下”等。所谓“礼义”,即是一种因应重重人伦分化的趋势而作疏导、安顿、凝聚的人文精神。近儒王国维《殷周制度论》对此一精神的抉发,最为深切著明:“周之制度、典礼,乃道德之器械,而尊尊、亲亲、贤贤、男女有别四者之结体也。”此“四者”乃属“别宜”性原则,而“别宜”的目的不在制造差等以利统治,“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以成一道德之团体”。易言之,“礼者别宜”当以“乐者敦和”为指归。

  我们可以将三代礼乐的精神概括为:从“别宜”到“敦和”。然而,随着历史的变迁,却出现了“世益衰,礼乐废”的现象。《太史公自序》云:“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由是观之,“礼崩乐坏”的症结,可以说是人伦之“别宜”无当,以致社群未能“敦和”,竟走向了疏离、隔阂、压迫与对抗。晚周诸子蜂出,各引一端,合其要归,盖出于对此礼乐危机的反思、调适与拨正。诸子之中,儒、道二家最称义理深澈而影响深远,以下就《论语》《道德经》两部经典,试作比较与会通。

  儒家的“内向突破”

  儒家之学,要在正面认取礼乐传统之价值,而并对其内在精神予以提炼、升华与沉淀。

  对于生存于礼乐传统之中的每一个体而言,如能各尽其“别宜”之位分,为人君者尽君道,为人臣者尽臣道,为人父者尽父道,为人子者尽子道,自足“敦和”。故时君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然而,现实是残酷的,“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故当门人问为政,孔子答道:“必也正名乎!”(《子路》)“正名”即正君臣父子之名,孔子之说正是针对时弊而发。

  当然,如果仅仅因袭礼乐旧义,孔子尚不足以突破时代的困局,更无法对后世产生深刻的影响。如何理解孔子之学的基本义理?孔子尝向门人提示:“吾道一以贯之。”唯曾子深体其义:“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何谓“忠”“恕”?对于恕道,孔子有一明确界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本此,宋儒朱子释云:“推己之谓恕。”至于忠道,则与恕道相表里,孔子云:“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卫灵公》)“薄责于人”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之恕道,强调一种由内而外、推己及人的共情意识;而与此相反相成的是“躬自厚”,强调的是一种由外而内、反求诸己的责任意识,是为忠道。后世言“忠”,往往作狭义的“忠君爱国”解,实则孔门所言忠道乃是人伦日用的普遍原则,如孔子答樊迟问仁:“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子路》)曾子日省其身:“为人谋而不忠乎?”(《学而》)皆属一般性的人己对待之义。朱子云“尽己之谓忠”,实能道出孔子忠道的真意:挺立一己独立自由之意志,以安人伦。此义隐含于三代礼乐传统之中,待孔子出,方得深切阐明。盖当礼坏乐崩之际,唯有在人伦“别宜”的重重张力之下,注入一段个体自觉的责任意识与共情意识,始足以一匡浇漓,“敦和”上下,“以成一道德之团体”。这是孔门之学的精神所在。

  道家的“反向突破”

  与儒学有别,道家之学对礼乐传统颇持批评态度。

  试观《道德经》首章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开篇第一句话是在否定,在反思:当一个名谓可以被界定,当一条道路可以被描述,也就意味着分殊,凡分殊者难以持久。这一反思正是针对礼乐传统而发。如前文所述,“礼者别宜”,故有君臣父子之“名”与“道”。三代礼乐,良法美意,往往盛极一时,行之数百年而衰,可名之名,可道之道,终不可常,是何为而然?道家的反思是冷峻而沉痛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道德经》第二章)区分美与不美,善与不善,称此为“美人”,此为“善事”,这就是命名之事,其意盖将以正向的价值导引天下趋于美、善。然而,《道德经》指出,这在效果上恐将适得其反。因为一切善恶美丑,乃是相对而存在的(第二章);而一切相对之状态,又会发生转化,难以预见其最终的走向(第五十八章)。因此,倘若人为地尝试以某种单一尺度作正向的价值引导,不仅不能使民众趋于美、善、正义,反而会使其生命异化:“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第五十八章)

  若然,《道德经》是否就排拒任何正向的价值而走向虚无呢?也不然,如第二十二章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显未放弃对于全、直、盈、新等正向价值的追求,但似乎认为反向着力方能达成正向的效果。这绝非谋略上的考量,而是义理上对于整全性根源的自觉守护。试观其第四十五章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凡《道德经》言“大”处,都指向一种原初的整全格局。在整全格局支撑下的舒展,反而表现得像是弯曲的;在整全格局支撑下的灵巧,反而表现得像是笨拙的;在整全格局支撑下的雄辩,反而表现得像是木讷的。正如傅雷教导傅聪,其应“先为人,次为艺术家,再为音乐家,终为钢琴家”,强调超越技巧(“巧”)的整全人格(“拙”)之根本性,此即“大巧若拙”之现代体现。《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云:“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整全性的“大”格局,要求人从当前的功利、效验、得失上退守、疏离、回返,从而把握自然、生命的本原。这个本原被称为“一”。第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家主张时时观复“一”之本源,并非简单迂阔地主张回到那个万物原初的混一状态去,实际上也无法回去;而是要“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持续地体会那种原初的整全性:“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三十九章)所谓“得一”,即以一种原初的整全性来平衡当下的分化趋势,以一种原初的“无名”之“道”来质正当下这个“有名”的世界。这与三代礼乐精神、孔子忠恕之道,在根本的趋向上并无二致,即追求自然、人群的和谐凝一。但《道德经》的思路不是注重分化之后的人伦协同,而是强调,在人伦分殊之际,应有一个整全的、自然的、本原的格局来作支撑,作平衡。如果说,面对三代礼乐的崩解,儒家所践行的是“内向突破”,道家则提出了一种“反向突破”之道。二家殊途而同归。

  作者:李旭,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副教授

  来源:羊城晚报•羊城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