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写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自己长辈人生经历的故事,然后放到家族的朋友圈里让大家品评,在沧桑越百年的现时代回望过去,看古树还是那一棵古树,叹荔枝还是那一树荔枝,而那个时代的她与他们,是否还是我们心中的那些人?张欣的小说新作《如风似璧》,正是一幅百年前广州市井生活的剪影。作家既不是广州人也不会说粤语,但凭着在广州生活多年一往而深的满腔热爱,用心用情构思抒写了这个上世纪30-40年代的广州故事,而且是以女性为主角的故事。一方面要把握大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一方面要参透云山珠水间的越秀神韵,写出与北京城的虎妞、上海滩的苏文纨不一样的西关女子。小说试图反映出的广州的底色、广州人的精神内核,可否能让我们这些广州的读者朋友们深以为然、感同身受,并对今天的你我产生深深的影响?
满洲窗、高山榕、荔枝树……随处可见的岭南风物,猪杂粥、卤水掌翼、沙河粉……烟火蒸腾的特色美食,从陶陶居的早茶到致美斋的酱园,从高第街的遮铺、上下九的骑楼到药街的中医馆,从太平戏院上演的粤剧、西瓜园操练场的英歌舞表演,到过年花市灯市的喧闹场面……所有这些,构成了广州人日常生活的场景,那些高窦的、犀利的又或者是孤寒的各色人等于此间演绎他们的离合悲欢。作家用不疾不徐的、沉稳细腻的夹杂着广府方言的语句,娓娓讲述着这个属于广州、献给广州的烟火故事。
广州的夏与四季天气。小说第一章每个小节开头第一句话——“一丝风都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咏三叹,并与结尾相呼应,径直把读者带入了广州漫长夏季的暑气包围当中。在炽烈的阳光烘烤下,“窗外的树梢纹丝不动像油画一样坚挺”。作者深知“岭南下雨与日头高照的日子无穷无尽”,无论是人物心情,还是生活用具、建筑形式,无一不与这天气息息相关。天气热了以后,打台风又成了家常便饭。“风吹着呼哨转着圈子四处疯跑”“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渐渐地乌云密布,一时间天黑得像夜里”。在广州城人们感受到的云层很低、暴雨来临之前天黑如墨的景象,在作者笔下得到了真实的还原。广州也有冬天,“如果气温降到十摄氏度以下,体感就非常寒冷了,如果遇到寒潮来袭更是冻得蚀骨”,相信广州市民对此一定深有同感。此外,不能不提及的就是广州独有的“回南天”,“墙角地面都湿漉漉的”,空气湿度应该是百分之百。小说中,南人的性格与天气是相衬的,是“湿热熏腾”,“硬撑而倔强”,老广低调隐忍而又纯粹的个性,就是在这高温高湿的环境下,如老火煲汤般慢慢熬制出来的。
广州的美食与生意经。在遭受日军侵略沦陷的那段黑暗岁月里,广州生灵涂炭,百姓奋起抗争。然而,“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阻挡不住广州人的生意经”,广州人秉持的是“绝处逢生是一种本领”“去做才会有一点希望”的顽强信念。于是,每个广州人都在生存的夹缝中刻画着自己的吃喝蓝图,决不潦草。作家花费了大量笔墨描写粤式美食的精细化制作,从“添酒回灯重开宴”的各式硬菜诸如“蛇羹”到夜市摊档香到惊艳的“炒田螺”,从用料工序到盛放器皿,作家在故事里一一道来。作家认为,广州人对饮食的热爱跨越了阶层,既是阳春白雪般“唯美食不可辜负”,也是下里巴人左右开弓不亦乐乎“既含蓄又矜持的好吃啊”!这不仅仅是因为,“广州人就是这样,一切的快乐都来源于吃”,而且更是因为,小说借用民间高厨钟小姐的观点表明“只有品德高尚的人才能煮出好吃的东西”。做菜如做人,做出了精神、做出了境界,做出了广州人乐观豁达的秉性、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的人生追求。
所以正如作者所说,“人,人的情感,人性的复杂与幽微才是一部文艺作品的骨架”。我在阅读中,不时会把作品中的女性人物,与我认识的现时代的广州女性作个对照,毕竟,她们都是苏步溪、麦细花们的后人,有骨子里传承下来的品性。
说一说苏步溪。小说一开头,这位衣食无忧的富家小姐,在凤凰花开的盛夏病入膏肓。情不知所起,只有深埋在心底,且有深深的耻感不能为外人道。旧时代对女子的种种束缚,出身门第的鸿沟,使她在静如深海的表象下独自承受波涛暗涌的吞噬。在经历了父母之命的婚配以及被休退婚种种遭际之后,幸得金流漓和黄先生的醍醐灌顶之语,终以决绝之志与自己的命运抗争了一把——“凭借这一口气,她选择了另一条路”,那就是走出家门学中医,这在当时看来是腥风血气的苦生计,是自甘下沉放弃已有的阶层。但步溪“内心像铸铁了一般坚定”,就是要走出旧我的牢笼,不再屈从于“做女人就是原罪”的宿命,不愿“被放在精美的盘子上成为祭品”,而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她的生命里,有一种广东长夏一般炙热难耐的韧劲,助她熬过了最困厄的日子,走向悬壶济世迎接新生的理想彼岸,成为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新女性。
再说一说阿麦。一个小小年纪就被卖到富人家当帮佣的穷苦女人。我想,她此生最大的伤痛应该是从成为母亲开始的。生而不能养,还有比这更诛心蚀骨的吗?然而她别无选择,“天上没有馅饼,哪里都没有免费的一盅两件”,能让自己和孩子得以活下去,已经是逃出水火最好的安排了。所以,“她用手背擦掉眼泪,什么都没说”,就在契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其实,她毕生的愿望,就是当一个操劳忙碌的妻子和母亲不是吗?所以,她才会在唯一一次骨肉团聚吃饭的时刻,“慢慢咀嚼着,体会着每一秒钟的幸福和温暖”。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那样一个时代的女子,只能如此这般听从命运的安排。好在,多少次流下眼泪之后,循着步溪的足迹,作者顺应时代所向,终究没有让阿麦沉缅在她那烟火谋生的命里,而是做出了去学助产师的重要决定,哪怕其实她不并想。人生实苦,所以要丢掉幻想,往前走,“啃书啃到头痛也要啃”,还是要往前走。
那么广州女人,流淌在她们血脉里的基因到底是什么?如风,也无风。她们熬得住那无风的湿热,也耐得住浸入骨髓的阴冷,纵使命运凛冽,她们也看似无风般低调平静。哪怕有时一日竟会刮过四季的风,又何尝不是在大起大落的飘泊中,磨炼出广州女人安然镇定、有容乃大的心态气度?
耳边飘来清冷悠扬的曲调,是一支经典的粤语民歌,唱的是“明月究竟在哪方?白昼自潜藏,夜晚露毫茫,光辉普照世间上”。这传诵百年的吟唱,不正是唱出了广州女人的模样?月照彩云上,熏风轻掠,我更觉得,她们就像天上那轮明月,在黑暗中散发温柔皎白的光芒,为夜行的人照亮前路。温暖大气的广州女人“任何时候都不会口出恶言抑或恶形恶状”,不管造化弄人,不论人生无奈,依旧乐观平静地完成好背负的使命,坚忍奉献成为她们的人生底色。她们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更是岭南这片独特的土地上的,值得尊敬的平凡而光亮的灵魂。正如风的清澈,也如明月皎洁。
我是一个幸运的读者,因为总能从文学作品中找到人生的相若,那些似曾相识的境况,直让人热泪盈眶,进而校正了生命的方向。于是,磨难也好,考验也罢,都有了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张欣的几部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前有《千万与春住》,后有《如风似璧》,在刻画女性的精神 世界,以及描摹母亲与孩子的亲情关系时,都有不同寻常、深入人性、直击泪点的部分,令我仿佛看到了人群中的自己。
所以,当我读到“阿麦最后看了一眼趴在贺大夫肩头已经睡着的小偶,突然很想号啕大哭,但是她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我也再一次拼尽全力克制住泪水。一句平实的描述,写尽了人世间的你我她。相见却不能相认,相识也无法相知,相知又难以相随。还是要拼尽全力啊,为了我们终将相见和相随。
那么,我们究竟依靠什么样的信念和力量呢?小说的结尾,借苏步溪的眼睛,给出了一个极有价值的答案,那是她仰望院子里的大榕树时,以生命凝视生命的感悟——“原来一棵树独自生长也可以遮天蔽日,阳光投射进来也只能在地上形成类似梅花一般的斑点”。
四月的广州,仿若盛夏时分。
而此时,一丝风也没有。
星河灿烂,万物倔强生长。
作者:郭力,从事文化和文史资料工作多年,曾在人民日报、羊城晚报等发表散文作品多篇。
(文字原创,广州骑楼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