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真情便有诗——记胡希明新中国成立后对广东文史事业的贡献

2023-07-27 来源:本网

  在我们的脑海里,经常浮现着这样的一个影像:他时值壮年,健硕身材,衣着平常,黝黑的肤色衬着一对浓眉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虽然貌不惊人,但丝毫掩盖不住他的一身洒脱而豪犷的英气;他豁达开朗,坚韧不拔,平易近人,有一股永远用不完的犟劲。白天,他活跃在文化名流之中,促膝谈心,或提出研究课题,一起下乡访问调查。然而,当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的时候,他却在灯下一会儿苦思冥想,一会儿奋笔疾书。他是谁?他就是当年名满粤、桂、港的三流、孙霆、孙飞、令狐秦、三城楼客,而这一串名字,都是胡希明的笔名。

  胡希明(1907—1993年),河北沧海县人,出生于河北静海。1924年,先后加入共青团和中国共产党。青年时代先后入读保定陆军官佐子弟学校和北京大学,后曾在冯玉祥的西北军历任排长、连长、营长、参谋长等职,1928年离开了部队。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先后在广西、香港进行文化宣传工作,在多家有影响的报刊任记者、主笔、总编、社长。广东解放后,百业待兴,各条战线需要大量的人才,党便把他从香港调来广州,任广东省政协副秘书长,兼抓筹备成立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工作。本文就是着重介绍他如何为南粤文史事业打下坚实基础所作出的杰出贡献的事迹和故事。

  胡希明是1950年调到广州工作的。他一上任,便从调查研究入手,家访,谈心,组织学习,召开各种座谈会,交流思想,耐心宣传党的知识分子的方针政策,处处从团结的愿望出发,开展艰苦深入、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就这样,经一段时间的努力,终于将全省的各界文化人士组织起来,为成立省文史研究馆打下了坚实的组织基础。

  1953年,省文史研究馆成立了,他被任命为副馆长(常务)。省文史馆自开馆的第一天起,在他的主持下,便建立了每周学习二至三天的制度,提出文史研究和写作的专题,采取自选课题,集体研究,定期交流的办法,把文史研究工作落到实处。于是,一个“人人自选课题,广泛搜集图书文献、地方资料,下乡下厂调查研究,自写回忆录”的活动便扎实地开展起来,揭开了广东文史研究的序幕。

  通过开展上述的系列活动,获得可喜的回报,这一时期省文史馆深入基层调查所搜集的大量史实材料,不少有关研究课题已初步有了成果,待进一步整理、提高,便可成书出版。而所有的这些宝贵的史料,都按时间、地点,真实地录下了胡希明、张友仁、郭瘦真、廖献周……一串串拓荒者的真实姓名。半个世纪过后的今天,再回过头来看他们开展文史研究的足迹是扎实的,所研究的课题或问题,其结论也是客观和正确的。如《三元里抗英斗争史料》,时至今天,仍然是研究广东抗英历史的权威性史料。

  当事业取得成绩的时候,省文史馆领导为了造福社会,培养人才,使文史研究事业后继有人,一个群众办校的构想逐步形成,并在行内及文化界有关人士中取得共识,于是,由省、市文史馆与文化界部分成员和人士共同发起的办校方案送到了市人委文办,并于1962年9月17日批复同意成立文史夜学院,由侯过、胡希明任正、副院长(后由胡任院长)。

  夜学院原计划招生不足千人,而报考者却逾三千,在社会上引起很大反应。巨大的反响源于夜学院的专业设置具有鲜明的“文史”特色,开设了中文、外语两系六个专业,分为三年制中国文学、国画、英语和日语专业,以及二年制书法篆刻、古典音乐(后改称民族音乐)专业,根据需要,还开设了学制一般为两年的英、日、法、西班牙语专修班;巨大的反响还源于学院名师荟萃,课程安排保证三年制专业完全可以达到全日制大专院校两年制专修水平。

  夜学院教师除省、市文史馆馆员以外,胡希明还利用社会影响,延请了大量资深教授和专家学者,如中文的王季子、潘叔玑、朱庸斋;国画书法的胡根天、苏卧农、卢子枢、孙文斌、秦咢生、吴子复、麦华三;外语的霍启芳、陈子铭及古乐的杨新伦等。此外,还聘请了现职教授及当代名流容庚、商承祚、詹安泰、陈寂、秦牧、肖殷、阮退之、刘逸生、陈子毅等,兼任教师或星期日学术讲座主讲。

  逢周一至周六,每当夜幕将临之际,华侨中学、省文史馆大院等夜学院的课堂,已是灯火通明,迎接从四面八方赶来上课的937位在职职工、中小学教师和社会青年学员,他们个个精神饱满,学习情绪高昂,师生之间关系融洽,严肃认真,身处其境,无不使人深受感染而又难以忘怀。到了星期天,中文等专业的学员又来到了越秀区工商联礼堂,参加星期日讲座(设文学、戏剧、书法篆刻专题)必修课学习。讲座受到社会各界人士普遍欢迎,为满足需要,学院吸收交费学员参加,还设立现场售票,不少学员是当场购票入座听课的。参加讲座听课的学员,最多时达1149人。

  夜学院办学虽然只有短暂的三年,但俊彦云集,成绩斐然,培养出专修班毕业生429名(其中三年制大专毕业生253名),还有近千人因夜学院停办而未毕业的学生。他们之中,不少人成为了书画名家、文史和各方面的优秀人才,或企事业单位的骨干。就文史研究而言,先后有十多人被吸收为省、市文史研究馆馆员。写到这里,笔者脑际不禁浮现出胡院长1983年为文史夜学院校友会成立所写的勉志诗:“真诚一片向明月,攻读三年战夜风。莫遗流光付海去,天南正待树新功。”笔者亦同时想起中央文史馆副馆长王楚光在广东省文史馆成立40周年馆庆讲话中,提到文史夜学院的一句话,他语重心长地说:“(广州文史夜学院)为社会培养了千余名文史与书画人才,为广东地区的经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作出了有益的贡献。”

  在侯过、胡希明等馆长领导和努力下,前段广东的文史研究工作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为开拓我省文史事业新局面打下了良好的、坚实的基础。然而,对与大家风雨同舟走过前段路程的胡希明来说,此时此刻,更感到自己肩上责任的重大。因此,他继续带领大家加紧工作,把调查访问及搜集的史料文献,按研究课题整理成篇,进而编辑成书,无私地奉献给全省、全国人民。这一个时期,分别出版了《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史料》《广东洪兵起义史料》《广东自然灾害史料》《辛亥革命史料》《鸦片战争史料》等。这些成果,以客观为指导,以事实来说话,史尽文详,不少还是逾数十万字的大部头,成为研究近代史的宝贵资料。其中影响较大的是《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史料》(下简称《抗英史料》),这本书一版再版,其研究的一些观点,或者说是一些主要问题的结论,在当时社会上曾引起过争论。据老文史馆员反映,当时胡馆长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引导和鼓励馆员投入到这场“论战”中去。

  所谓“论战”,是辩论双方围绕抗英的战果问题而展开的。鸦片战争史实在令人揪心,一连串的屈辱卖国条约被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是,当时省文史馆馆员们在对三元里抗英史的调查中发现,三元里人民抗英之役,确确实实打得英国侵略者焦头烂额,望风而逃,虽然是局部地区的胜利,但大长了中国人民的志气,大灭了敌人的威风。广东文史研究人员的结论有理有据,当然是正确的了。

  《抗英史料》共488页,1959年初版,笔者只找到1978年中华书局再版的修订本,原版本已很难找到了。全书图文并茂,史料实物详尽,看后使人信服,为权威性之地方抗英史料。

  另一本大部头编著是《广东洪兵起义史料》(下简称《洪兵史料》),全书上、中、下共三册,以省文史研究馆和中山大学历史系冠名合编,先后于1992年10月和1996年12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本书以1963年省文史馆所编的资料为基础,经进一步搜集海内外文献及上千种史籍精选出百余万字史料成书,计划于1985年交北京中华书局出版,虽然“成编有年”,后因出版经费困难而未能面世。在重新组织出版过程中,得到广东省委、省政府有关领导的重视和支持,省文史馆作出不懈努力,这部沉睡多年的珍贵历史专著才得以与广大读者见面。

  《洪兵史料》中的“红兵”,是天地会“洪门”造反军的统称,因其打红旗、束红巾而得名。1854年间广东的红兵起义,与太平天国革命既有联系而又有所区别,是受太平天国革命影响和推动而爆发的一次大规模的武装起义,在很短时间内便攻陷了广东半数以上的州县,还围攻广州城达数月之久。起义虽然最后失败了,但极大地动摇了满清政府的腐朽统治,他们可歌可泣的侠义故事和佚闻,却在民间广泛流传。

  以上两本历史专著和其他著作,不管在何时出版,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胡希明与其同时的几位省文史馆正、副馆长,以及老一辈文史馆员为广东文史研究作出重大贡献的成果展现。这些成果,凝结着他们多少的汗水和心血!他们的情和爱,化为了浩瀚史海永不凋谢的鲜花,而他们“未敢愧平生”的意志和夙愿,必将成为新世纪年富力强一代文史研究人员与时俱进的强大动力。

  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胡希明馆长,不单是我省文史研究事业拓荒的领导者,而且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者。经年走乡入社调查搜集三元里抗英和广东洪兵起义史料的生活,使胡希明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看着跟随自己拓荒的文史研究人员经风雨、见世面地在锻炼中成长,更使他感到无限的欣慰。当案前的文牒渐欲成山的时候,这位曾多年从事文化、新闻事业的资深工作者,职业习惯和高度的责任感,驱使他在抓紧整理材料的同时,将素材加工、升华成文艺作品。这一时期,他在《南方日报》和《羊城晚报》上发表冠名作品,计有《三元里》《妇女参加三元里抗英斗争之一、之二》,还与别人合著,以“三城楼客”为笔名,在《羊城晚报》上连载发表历史章回小说《红船英烈传》等。这些作品先后发表,在当时影响很大,深受社会各界人士欢迎。

  谈到文章著作,人们自然会想起胡希明的诗,他工旧体诗词,造诣尤深,素获好评。然而,诗言志,他说:“倘有真情便有诗”,如非深知胡希明之为人品格,或言殊非气味相投者,又焉能知其真义?吴有恒识之,他在《三流诗集》序中写道:“希明以至性至情作诗,其诗甚真。”这个真情,这个造诣,其实是与人生的立品与遭逢紧密相连的。用当代时髦的话说,是由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决定的。

  新中国成立后,胡希明在致力搞好广东文史研究组织、基础、发展工作中,结合各个时期的形势和任务,迎来送往,茗边樽前,写了大量的诗词作品,有的在不同的刊物上发表了,而大多数是写了又忘记了,忘记了又写。他的诗词作品,在至性至情中摒弃了深奥的书卷味;而于通俗中又蕴涵着极其高深的人生哲理。时至今天,成了我们研究他的历史和思想的珍贵资料。

  诗集,早已呼之欲出,而胡希明对这一顺理成章的雅举,却淡然一笑,接着便不了了之。到了80年代,他终于拗不过各方面“有心人”的劝说,诗集终于出版了,集名定为《三流诗集》,连补编的28首,合计共有180首作品,实为他写过的诗词总数的“十之一二”。他的女儿胡区区在《编余小记》中说:“父亲对资料的散失并不可惜,他认为文章发表时已经大部完成它的任务,留不留下来,已无关紧要了。况且,他还觉得得意之作未必都发表在报刊之端的。”因此,“要收齐父亲的诗稿确乎太难,如今这‘十之一二’不知劳动了多少人。”诗词作品是这样,其他的文章著作又何尝不是这样?胡希明一生中究竟写过、发表过多少篇文章,恐怕谁也说不清楚。譬如《三元里人民抗英斗争史料》,有人说是小说,但据笔者曾见到过的,却是话剧的剧本。究竟实情如何,现在已很难查证了。尽管如此,却丝毫无损于我们对胡希明作品的肯定与评价。

  我们曾是文史夜学院的学生,现都已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今天有幸得到胡院长的诗集,虽然是复印本,却尤显珍贵,拜读时如沐春风。院长深厚的笔底功夫蕴藏着浓郁的诗味,通俗流畅的语言和生动的艺术形象蕴含着无限的情与爱。蓦地,他生前的音容笑貌宛若尤在目前,正在耳提面命,谆谆教导,激励我们继续前进。

  诗集之名为《三流诗集》,诚乃院长至谦之诚的表达;但“三流”笔名,曾是昔日使反动派闻之胆寒的代名词,今作集名,实为院长“前事不忘”的良苦用心。吴有恒在诗集序言中说:“希明多奇气,一生支离西北,飘泊东南,不幸而为诗人,未得尽展其奇。然亦幸为诗人,以至性至情作诗,遂使天地间多一分风骚,多一种点缀。”1993年11月院长辞世时,中国诗词学会副主席从北京寄来挽联,联云:“党性坚持,曾经百炼还千炼;文才博洽,不是三流是一流。”一序一联,实乃院长其人真谛的高度概括。

  1979年胡希明被选为广东省政协副主席,全国第五届人大代表,同时担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长。

  笔者捧着《三流诗集》,再回过头来看我们这篇材料只得“十之一二”的采写文章,相形见绌,总无法驱赶内心淡薄与内疚之感。然而,庆幸的是总算凑合成文了。这时,诗集中的《一九八四年国庆》五律扑入我们的眼帘:

  三五年间事,今霄眼底明。斗争怀故友,拼搏羡群英。风起三山倒,云移四海平。自然催白发,未敢愧平生。

  诗中的最后两句,笔者早就记得不清楚了。但诗人“愧什么平生”呢?是“戎马关山”的抱负吗?不!纵观全诗,诗人显然对过去文史研究的成绩仍不满,虽然头已白了,但时常想起要以“三山倒”的气概和信念,继续完成未竟的事业。这就不难理解诗人晚年孜孜不倦地教诲他的学生和好学青年,不遗余力地推动、组织前文史夜学院师生书画展,热情满溢地关怀和指导文史夜学院校友工作了。

  “倘有真情便有诗!”谨以诗人的警句为题和作结。

  作者:胡平 彭广灿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