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学鸿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记现代著名学者黄际遇教授

2023-07-27 来源:本网

  “博学鸿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这是文学大师老舍于1945年10月,为悼念他的恩师黄际遇教授挥泪而作的一副挽联。老舍以诚挚的感情,对这位享年仅61岁的恩师一生的优良品德与横溢才华,尤其是对他在献身科学、尽瘁教育的事业上的卓越贡献,作了高度的概括与评价,并寄托以敬贤思痛的无限哀思……

  一、泛滥各科,学问广博

  黄际遇,字任初,号畴盦,1885年出生于广东澄海一书香门第,家富藏书。先生年未弱冠,已毕四书五经;中秀才后补县学生员,有神童之誉;17岁就读于汕头有名的岭东同文学校,师从温仲和(慕柳)、丘逢甲、姚梓芳等名宿,又转厦门同文学堂;两年后,东渡扶桑,留学日本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数学系,留日期间,偕同挚友陈衡恪(史学大师陈寅恪之兄、著名画家)、黄侃(字季刚,著名学者)等,从章太炎研习文字音韵之学,奠下深厚的国学根基。学成回国,中了格致科举人。后任天津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与武汉高等师范学校教授、教务长等职。1921年,受教育部委派,赴欧美考察教育并研究数学,翌年获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归国后,先后供职于中山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中州大学、河南大学、青岛大学、山东大学等名校,分别担任教授、教务长、系主任、院长、校长等职务。他曾一度任河南省教育厅厅长,那是为维护河南大学考虑的,从仕并非他的志趣所在!

  先生学贯中西,学术渊深,尤精数学、国学,有“骈文泰斗,数学宗师”之高誉。他早年主编我国首家数理杂志——《武昌高师数理学会杂志》,毕全力殚精竭虑地引进外国先进科学技术成果,译著甚丰。一部翻译并题解日人藤泽博士的《续代数学》,填补了我国高初等代数的“中间”空白;两本科教名著:《中华中学数学教科书》《中华中学物理学教科书》,急应了落后国情普及教育之需。他刻苦攻关微积分,发明了“定积分定理”。有《定积分——定理及一种不定积分之研究》《辨一》《Cudeman函数之研究》等宏论面世,在科学界引起隆重反响。旅美数学大师陈省身教授生前对任初先生这一时期的科研成果,曾予以高度的评价。他说:“任初教授当年对定积分一定理的发明非同凡响!那是继牛顿、布来尼茨发明的导数、积分的概念和运算法则之后的又一大发明,它对20世纪初叶的航海、天文学、力学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故被称为世界科海一青灯!”

  任初先生对国学的研究,也有高度的成就。他在青岛大学执教期间,所著《班书字说》在发展了章太炎《文始》和《国故论衡》要旨的基础上,进一步阐发“六书”理论和文字构造,尤其在解答图腾训诂诸疑难方面,均有创新与突破。特别是《潮州八声误读表》,根据陈氏《切韵考》的学说,首次为潮州方言列出了“声类切母”与“韵类字首”各八声。任初先生可谓倾尽全力,呕心沥血。“终日键门续八声误读表”(《万年山日记》1935年6月15日),经过了一番艰苦的考证和探索,终于完成了潮州方言乃源于“上古音”这一前人没有做过的理论,轰动学界,风靡社会,享有“苍颉再世”之盛誉!

  黄际遇教授是我国现代“沟通文理之邮”(今称之为“多学科交叉”)的杰出倡导者和先行者。在20世纪初叶的世界上,他超前地倡导“科学发展与高校兴革”,与蔡元培提倡的“反对文理隔绝,专已守残”与“兼收并蓄”的办学理念,可谓异曲而同工。他们都大声疾呼:文科与哲学密切相关,而哲学则以自然科学为基础,故文理必须交叉。倘若文理老死不相往来,则科学发展与人才培育无望矣!黄际遇先生在他多年的高教实验活动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一套“沟通文理之邮”的“学问观”。他认为,当今世界上的所谓学问,“有平面之学问,直线之学问。泛滥各科,以求广博平面之学问也;设置专题,深入研究,登峰造极,直线之学问也。”(周邦道:《黄际遇小传》)这就是说,一切的学问,无论是“平面”的,还是“直线”的,都必须具备一个首要的条件,那便是:“泛滥各科,沟通文理。”也只有这样的学问,才能达到“以求广博”乃至“登峰造极”的境地。否则,就谈不上叫“学问”二字了。

  黄际遇先生经常以“身教”昭示学生,并对学生提出“致力实学,莫逐虚名”的严格要求!因此,他自留日归来,三十九年如一日,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振兴,死守“科学”与“教育”为善道,刻苦攻关,硕果累累,谆谆执教,桃李芬飞。终于在世界上赢得了“孔子有言,笃信好学,死守善道,斯二语惟君足以当之”(姚梓芳:《澄海黄任初教授慕碑》)的极高评说!

  二、南国名士,任初风采

  先生体貌修伟,酷似齐鲁大汉,豪快诚挚,精力充沛,外表平凡简朴,却焕发儒者之风。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刚创办,他和胡适、梁实秋、闻一多、沈从文和杨振声等同时应聘于该校文、理两院。胡适任文学院院长,梁实秋、闻一多、沈从文、杨振声等任文学院教授,黄际遇任理学院院长兼数学系主任。虽说“隔行如隔山”,但他们友谊如笃,过往甚密,尤其探求学术,更是切磋无间。他们均嗜酒,有“酒中八仙”之称,任初推其首。梁实秋后来有《记黄际遇先生》一文,可以让我们一睹当年的“任初风采”。梁实秋说:“民国十九年夏,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行开学礼那一天,我和杨金甫(即杨振声)、闻一多等走过操场步向礼堂的时候,一位先生笑容可掬地迎面而来,年约五十来岁,紫檀脸,膀大腰圆,穿的是布长衫,黑皂鞋,风神萧散。经金甫介绍,他就是我们的理学院院长兼数学系主任黄际遇先生……初见面,他给我印象很深,尤其是他的布长衫有一特色,左胸前缝有细长的口袋,内插一支钢笔、一支铅笔。据他说,取其方便。”

  先生未携眷,独居第八宿舍楼上。他的公子家器,考入青岛大学数学系,住学生宿舍。闻一多后来送家眷还乡,也迁入第八宿舍,住楼下……我经常到一多室内打个转,然后偕同上楼去看任初先生,喝茶聊天。潮汕一带的人没有不讲究喝茶的,我们享用的起码是“大红袍”“水仙”之类。任初先生也很考究吃,从潮州带来厨役一名,专理他的膳食。有一天他邀我和一多在他室内便餐,一道一道的海味都鲜美异常,其中有一碗白水氽虾,十来只明虾去头去壳留尾,滚水中一烫,经适当的火候出锅上桌,肉是白的尾是红的,蘸酱油食之,脆嫩无比,这种简单而高明的吃法,我以后模仿待客,无不称善。

  “任初先生有写日记的习惯,写在十行纸的本子上,永远是用毛笔写,有时行书,有时楷书,写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据云写了十年未曾间断。他的日记摊在桌子上,不避人窥视,我偶然亦曾披览一二页,深佩其细腻有恒。”

  “他喜治《小学》,对于字的形体构造特别留意,故书写之间常用古体。

  他对于时下一般人不识字深致感慨,有一次他告诉我,某公高吟《红楼梦》的名句:‘茜纱窗下公子多情,黄土陇中佳人薄命’,把茜(读qian四声)读作西。”

  “他的日记里更常见的是象棋谱,他对于此道寝馈甚久,与人对弈常能不用棋盘,即用棋盘弈后也能默记全部之着数,故每有得意之局转逐步笔于日记。他曾遍访国内名家,棋艺之高可以想见。”

  “朋友饮宴之间,尤其是略有醉意之后,他的豪气大发,谈笑风生。他知道的笑语最多,荤素俱全,在座的人无不绝倒,甚至于喷饭。我们在青岛的朋友,有‘酒中八仙’之称,先生其实是佼佼者,三十斤的花雕一坛,一夕罄尽,往往尚有余兴,随先生到其熟悉之潮州帮贸易商号,排闼而入,直趋后厅,可以一榻横陈,吞烟吐雾,有佼童兮伺候茶水,小壶小盏,真正的工夫茶。先生至此,顾而乐之……”

  三、极富学术价值的日记

  梁实秋先生把一个活的任初先生推到我们的面前,尤其他是如何生活,如何工作,又如何把泛滥各科的学问,点点滴滴地做在他那“细腻有恒”的“日记”本子上,令人读了倍感启迪。国学大师饶宗颐在《黄际遇教授传》一文中作了权威的界定:任初“平居效李莼客(即李慈铭,有《越缦堂日记》非常有名)排日为记,举凡科学、文学理论、畴算演证,所作骈体文章,及与人来往书札、联语、棋谱,靡不笔之于篇,小楷端书,间杂以英、德、日诸国文字,月得一册。其在青岛所记者,曰《万年山日记》,曰《不其山馆日记》;广州所记者,曰《因树山馆日记》;在临武所记者,曰《山林之牢日记》。积数十年,其民国二十年以前所记,惜于飞鲸轮古雷山遇难时,全漂于海,今所存共五十四册。”同时,他还手订棋书《畴盦坐隐》共五十册。难怪当今学术界中资深的有识之士几乎众口一词,任初先生之妙论宏著,其最精髓之作,皆寓于他的“日记”和“棋谱”之中。蔡孑民先生曾入木三分地指出:“任初教授的日记,如付梨枣,须请多种专门学者,为任校对。其精深博大,于兹可见。”

  好一句“须请多种专门学者,为任校对”,道出了其“泛滥各科,博大精深”之奥妙。

  最近笔者有幸拜读任初先生部分日记,今录其作于青岛的《万年山日记》一则,这一则是任初先生读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上海民智书局,1929年出版)之后,于1933年5月3日所作的。这就是他“沟通文理之邮”的“学问观”的典型一例。今全文抄录如下,以兹共飨。曰:

  学术史最不易作,非淹贯各科,兼有史才者不办。庄周《天下篇》和太史公《论六家要旨》,综论诸家学术思想,为其滥觞。班固《艺文志》,方具雏形。于今二千余年,尚未有完备之著作也。《宋元学案》为理性思想史,《畴人传》为天算家略传,《佩文斋书画谱》为艺术稗乘,未足为学术史也。近人支伟成《清代朴学大师列传》专传朴学,偏重宗派,于学术思想,尚少汇通,然形式粗具,实受欧史之暗示。梁公所著,才气横溢,取法极正,惜体大而思未精,既怀传世之心,又急售世之利,是其所短。比年学风走速成之路,陈半熟之品,凡百皆然,梁公未能免于风气也。

  上述的批评正是任初先生运用“沟通文理之邮”的学术理念,即今称“多学科交叉”之理念的典型载现。他首先指出“学术史”之所以“最不易作”,是因为“非有淹贯各科”并“兼有史才者”所不能为的。由此可见任初先生是如何运用“学问观”,来衡量别人的作品,又如何用他的“学问观”,更严格地要求自己的成果。故他留给社会的“日记”和“棋谱”必定是一笔极其稀奇的举世无双的有待开发的珍贵文化遗产。

  据笔者所知,任初先生之大部分日记,经陈寅恪教授之隐藏,逃过“文革”残酷洗劫之严关后,转还其三子黄家教教授,今为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珍藏,倘若能遵蔡元培先生所言,聘请真正精通“多学科”学者开发研究,不仅足以供后来者,入宝山而探幽微耳,相信对当今中国的教育改革和培育人才的方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四、谶语成真,英年早逝

  1935年(民国二十四年),先生返广州后,便一直执教于中山大学文、理、工三院。广州沦陷前夕,中山大学迁滇南,先生暂居香港,后迁粤北坪石,先生应聘教授之职位,任中大理学院院长兼数学、天文系主任,遂突破封锁线回校;时虽戎马倥偬,但弦歌未辍,仍然坚持职守。一方面,要协助新任校长张云处理繁务,张云是先生于河南大学任校长时的学生,年轻有为,他到任后,就衷心请先生任校长室秘书长,为了扶掖新生,先生慨然屈尊应聘。所以公务特别繁忙;另一方面,还要为学生讲好文、理两门课程,忙得不亦乐乎!他每周先要为理学院的新生上一次文学基础课,说:“新生如初生的婴儿,老师需要像保姆一样,予以悉心保护。”与此同时,又欣然接受文学院学生们的环请,到距离坪石校本部10余里路的清底洞文学院,为学生们讲解骈体文和文字学,据当年在坪石就读文科、今香港中文大学林莲仙教授在《缅怀黄任初师》一文中回忆说:“任师每星期必到文学院两次,给我们讲新课《骈文研究》和文字学,以一位理学院院长兼数学、天文系主任兼校长室秘书长,再兼文学院的课程,在我一生所接触的大专院校教师中,除任师外未见有第二位。”而且他还经常对人言:“此义务功课,较诸授薪而为者,吾兴趣更浓。”后来日寇又犯坪石,先生虽避地湘西,又与临武山中诸生讲《十三经》,精力充沛,声震屋宇,日夜不息,毫无倦意。先生的高风亮节博得全校师生一致之高评!

  1945年,日寇投降,举国欢腾。中山大学决定迁返广州。但因胜利初定,山路陡峭,崎岖迂回,并有匿雷未扫,险情每每发生。故拟定北江水路返回。先生因早年留日时,于东京著名相士看流年,云:“61岁有水厄,能救尔者尔子也。”此语言犹在耳,故犹豫未决。幸好此次返广州,四子家枢随侍身旁。家枢原就读于澄海县立中学,家乡沦陷,澄中迁樟林,那年结业后,便应召前往坪石,奉侍严尊。先生与张作人教授同赴车站接家枢,见其健壮结实,风华正茂,欣喜若得。遂于其时,谈及当年在东京相命一事。张作人教授听罢呵呵大笑,苟妄指着家枢道:“那就延名师,训练游泳吧!”张氏一时戏言,果然变成了事实。家枢到坪石后,转读于中大附中高中部。每天下午放学后,必往北江训练游泳,日日如是。先生也常至岸畔,笑迎四子游归。故此次返广州,除走水路,实则别无他途。况校方已租大帆船六艘,其中最大一艘为全校教授偕同家属乘坐,先生终于应允,决定乘船返广州。

  是日开航,正值风和日丽,水清见底。六艘帆船,结成一队。浩浩荡荡,鱼贯沿北而下,别有一番画意诗情。谁料到了10月21日这天,舟次清远白庙,风云突变,水湍浪吼,先生爱子之心,全校皆知。为其至广州后,能考上中大数学系,自登船那一天,便亲自于甲板上,指导家枢学习微积分。以后每天晨起,必出题若干,令其演算,待至准确无误,方由家枢搀扶如厕出恭,几乎形成习惯。是日增题,先生只好悄悄独自离去。忽然江上一声巨响,原来是先生不幸失足落水!满船哗然,呼救之声,骇地惊天!家枢闻声,奋不顾身,飞速潜入江中抢救。未几,已拉住严尊之手,顺着流势,将其拉至肩上,然后使尽全身力气,奋力一顶,终于把严尊顶出水面,正想转身,改用仰泳扶头救护,不料迎面巨浪打来,严亲再次下沉,如是反复数次,家枢已经精疲力竭,加上初下水时,身上衣服,来不及脱,此刻连衣带水,无力挣扎,当浮上水面时,大帆船已前进百步了!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幸有一艘大船迎面驶来,教务长邓植仪同教授们向该船水手请求救援,并愿酬以重金。谁料答道:“我船祖训,从不落水救人,因救一必失一,请谅请谅!”一线希望化为尘埃。此时,后面学生乘坐的帆船赶到,600多位学生纷纷下水寻觅搜索,几十分钟过去,杳无踪影。最后,有一渔船正在撒网捕鱼,经请求,愿旋义举。终于,先生和四子家枢,一同网里起水。校医抢救,家枢很快苏醒过来,但黄际遇教授,却因肺部积水过多,终于与世永别了!

  翌日,中山大学着手为黄际遇教授办理丧事。想不到,踏遍整个清远,怎么找也找不到一副合适的棺木。正当束手无策之际,有人报信,某长寿店有一截贵重木材,系该店东家用重金采购,留作自己身后所用的。学校闻讯,即携家枢登门求助。家枢一见东家,长跪不起,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东家见状,顿生怜恤之心,扶起家枢,允其请求。遂命人立即开工,至半夜时昏,棺木已交付使用,先生遗体入棺,第二天一早,全校师生员工,纷纷前来唁别,泪流成河。校方还特地于郊外,建一寄棺屋,可供四子家枢守灵之用。数天之后,长子家器日夜兼程,赶到清远,遂将灵柩运返广州。中大于石牌组织黄任初教授治丧委员会,并伐石竖牌。张云校长还作出编辑黄际遇文集的决定,以传之于世。国民政府明令褒扬,称任初先生“学术渊深,志行高洁,启迪有方,士林共仰”。故追悼会规格极高,可谓史无前例。追悼会那天,中央教育部特派要员前来执事。首先由中山大学校长张云代表士英大学校长杜佐周、兰州大学校长辛树帜等三人执门下弟子礼。接着,张云校长和先生先前挚友张作人教授分别致追悼词。各界名士于右任、陈立夫、戴笠、胡适、梁实秋、老舍等80多人均致挽联和花圈;全国科学界、教育界、文化界、文学艺术界代表,和中山大学全体教职员工,一起参加追悼会。追悼会在一片沉痛的哭泣声中进行……

  追悼会上,最令人久久难以忘怀的,是先生生前学生老舍的“博学鸿才真奇士,高风亮节一完人”和潮州会馆的“万世师表”这两副挽联,表达了全体与会者的一致心声……

  追悼会后,黄际遇教授的灵柩由长子黄家器执护返回家乡广东省澄海县龙田乡崎沟之原安葬。

  作者:陈训先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