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中国人 死为中国魂——李汉魂将军女儿李浈教授访谈录

2020-07-28 来源:本网原创稿

王杰

作者与李浈教授(右)出席“我眼中的李汉魂”学术沙龙。

  2019年11月8日,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纪念馆举办“将军本色是书生——李汉魂将军生平展”,李将军的女儿、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洛杉矶分校公共卫生学院资深教授李浈回国参加开幕式。笔者间中请教疑难,断续记录了她对父亲的追忆。以下是经李浈教授审阅、首肯的文字。
  关于耳疾
  1912年春天,我父亲当时16岁,他离开了家乡,逃到广州湾,搭上了一艘货船去广州。同年,他考入了广州黄埔陆军小学,并于1914年以全班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之后不久,他去到街头小贩那里挖耳朵。小贩用一根细长铁钩给他挖耳,结果损伤了耳鼓膜。在他多年的军官生涯中,战场的大炮声更加剧了他的耳鼓膜创伤,以至于他几乎很难听清军事会议上的内容而不得不依赖于别人的转述。他曾经去北京和日本求医,但没有什么效果。耳疾给他造成极大的痛苦,他甚至一度考虑自杀。
  1947年,蒋介石批准我父亲到美国休病假,接受手术医治耳疾。在纽约,Julius Lempert医生在他的私立耳科医院给我父亲做了手术,用一种新的外科手术技术在颞骨乳突上钻孔,然后给他配置了助听器。那是我父亲过去四十年来第一次不用极度专注或请别人重复就能听清楚别人讲话。有一次下大雨,我父亲兴奋激动得大叫:“我能听到雨滴的声音”。这次手术很成功,但他经常会头晕,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大概八个月以后,这种眩晕感才慢慢消失。直到那时,Lempert医生才给他的右耳也做了手术。
  关于家教
  父亲十分重视子女的教育,记忆最深的是培养诗词和书法素养,在我们孩童时期,约五六岁,就开始教育并督促我们背诵唐诗宋词。他在韶关任广东省政府主席期间,工作忙碌,但每每回家,只要有十分钟空闲,就催促我们背诵诗词,或亲手把教我们学习使用毛笔写字,临摹颜真卿书法字帖,在广州期间如是,到了美国亦一样。在美国,所临的字帖是从香港带过去的。初赴美国定居,因中美关系处于对峙状态,回国的念头便日渐消减,但是父亲仍然坚持教儿女学习汉语和诗词。我在美国上了大学,假期回家,父亲都要求我们补习中国传统文化,写汉字,遣词造句,提高中文水平。兄妹中,李浩的中文最好,全都是父亲一手教出来的。白崇禧的儿子白先忠每周都来跟父亲学中文,学唐诗宋词,从不间断,白先诚偶尔也来,父亲教白氏兄弟,认真得视如己出。父亲除了耳提面命,还有远程监督,我在外地上学,他就来个命题作文,在书信中给出一道题目,放假回家就交出中文作业。有时发现我们的信函中有错别字,即回信指出,从不会放过。
  1940年间,祖母从家乡雇了一位婢女(广东俗话称“妹仔”)来韶关,名叫李春瑞,十四五岁的年龄,负担日常家务并照顾我的生活。这个妹子家务之余,求知欲很强,每遇空暇,她就让我们姐弟教她认字、唱歌,求知若渴。父亲看在眼里,记在心头,给予关爱,还给她起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兰芬,与自己的二女同名,视为己出。抗战胜利后,于1946年还掏钱供她读书。后来她考入真光中学,学成后回乡当了教师。
  关于生活
  父亲的生活俭朴,从不挑食,吃得很简单,不抽烟,少饮酒,最喜欢吃家乡的黄钳汁(将海边或农田捉来的小螃蜞磨成的酱汁),也爱吃咸鱼蒸猪肉;穿着也不太讲究,旧了的衣服还转给李焕二哥继续穿。他担任广东省主席时,有句话流传很广:“当李汉魂的厨师最容易”,你炒什么菜他就吃什么;而“当李汉魂的秘书最难”,因为父亲的文字功底好,对秘书的要求自然就高,在省政府办公,文件多,要求要快又要好。在韶关,备有三个文字秘书,也不够用。父亲一生喜欢读书藏书,也喜欢画。晚年将藏书6000多册捐给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部分手稿捐赠给广东省博物馆、韶关博物馆及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纪念馆。
  1946年中,父亲向蒋介石告假,到美国治疗聋耳,蒋氏批准两年假期,还批了专门医疗经费,母亲吴菊芳随行,因为可以携带16岁以下的儿女出国,赴美之行就带了四个儿女,蒋介石还批准以官价兑换美金。
  1947年到了美国之后,儿女安排在纽约读书,母亲找到一位中山大学的校友照顾我们几个儿女的学习起居,自己则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跟班上课,以学分的形式补修外语,主修营养、教育学,兼以考察研究农学。他们原来的初衷是,待母亲学分修满,学成回国,即悉心投身教育事业,将在美国深造的知识与管理本事,着力办好他们在韶关创办的力行中学,在完善力行中学的基础上,办力行学院,进而办力行大学。他们还有另一个计划,欲将广州东北郊龙眼洞地方原有的农场扩大,引进外国的先进技术与管理方法,按美国先进模式运作办成实验农场,以引领中国农业从传统到近代的转型与发展。后来情况有变化,母亲没有拿到哥大学位,也没有回国发展了。
  1949年初,我父亲曾经回中国。当时蒋介石已经去了台湾,我父亲就跟随李宗仁代总统。后来李宗仁决定到美国,我父亲也随之到了美国。我们全家在美国,六口人吃饭,大多都在读书,家境拮据。为了生活,我父母亲计划与其他人一起合开餐馆。包括我父母在内,出资的总共有八位股东,包括两位厨师。当时美国有排华法案,需要有美国籍才能注册经商,而八个股东中没有一个人是美国籍。因此,父母亲决定再生小孩,妹妹李渼5个月大,便拿她的出生证去办理开餐馆的执照和酒牌。父母亲历亲为,以经营餐馆的盈利来维持一家的生活。父亲说过,前半生为国,后半生为家。
  年轻时,父亲在保定军校读书学过德语,到美国才开始学英语,能看英文报纸。1956年3月,父亲清洁厕所后,拎着水桶下楼梯时,从楼梯摔下,头部撞到水泥地上,严重受伤。经医生抢救,昏迷了八天才醒来,九个多月才基本恢复,英文就全部失忆了。在美国洗礼佛教之后,态度虔诚,每天在虚云像(油画)前坚持打坐,上午两小时,下午两小时,腰很直。他研究佛学入迷,颇有心得,写有佛学笔记及遗作《梦回录》,未及出版。
  关于情怀
  当父亲入黄埔陆军小学时, 他起名“汉魂”,我们不清楚其得名的含义。有一点令我们不能忘怀的,就是我们一家所有其他成员后来都入籍美国,唯他一人始终是中国人,这是一种心仪,也是一生守望。他有一句话说得真切:“我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魂”。
  “礼佛好向南华,大梦醒时心不昧;祝尔安居西土,众生渡了我当来。韶儿:安息!”这首挽联是我弟弟李韶病逝时,父亲为纪念他而写的。我弟弟因病于1939年8月7日夭折,当时年仅5岁(那是因为母亲在弟弟得病时,仍带队到外地抢救难童,无空在家照顾留下的遗憾),埋葬在南华寺内。一个星期后,我母亲在韶关市中山公园主持了“广东儿童教养院”的成立仪式,我父亲当时也在她身边。
  1960年父亲65岁时,在香港逗留6个月,当时就有人传言,李汉魂要在香港组党,倾向大陆云云。1970年代,周恩来总理曾邀请父亲回国访问,当时已订下机票,因三哥李敢不能陪同,致未成行。1982年准备访问大陆前,台湾当局有高官(也是父亲旧交)来信劝阻,但父亲不为所动,勇毅前行。他曾经立下遗嘱,身后将骨灰葬于韶关南华寺,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未遂生前夙愿。但是现在网上有传他的骨灰葬在南华寺,这是误传。但在南华寺供有一个神位。父母合葬于纽约的Vahalla Kensico墓地中(此前作纽约Kensico墓地,欠准确),碑上刻有他们的中文名字。有照片为证。

  按:李汉魂(1894-1987),字伯豪,汉族,广东吴川人。1919年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六期毕业。1926年参加北伐战争。抗日战争时期历任军长、军团长、集团军总司令、广东省政府主席。抗战胜利后,调任国民党第三战区副司令长官,旋游历考察欧洲、拉丁美洲等二十多个国家,1949年元旦,李宗仁代总统职,他应召回国任上将参军长,3月,何应钦继孙科组阁,李汉魂任内政部长,不久,辞去职务,转道香港赴美定居。1982年5月应廖承志邀请回国访问,受邓小平、叶剑英、邓颖超等中央领导人接见。1987年6月30日李汉魂病逝于美国纽约。

  (作者系广东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专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