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国粹思潮与“文学”的流播

2024-07-02 来源:本网

  摘要

  清末席卷中国思想界的国粹思潮,顺应存国存种及改良群治的现实需要,对学术分科与“文学”概念流播的作用显著。从邓实等人倡言复兴古学以存种性,到南社的发起成立,朝野各方保存国粹的意趣理念各有差异,以分科的眼光看待国学成为普遍趋势,“文学”被视为国粹的核心成分,甚至国学的代名词。由于语义来源及学术旨趣的差异,国粹论者的“文学”含义差别较大,在中国知识体系中属于不同性质范畴的六艺、诸子、文辞等,被分别纳入其中,是中国学术接引分科之学,融入世界体系的重要途径。清末国粹思潮对“文学”概念流播的作用,体现近代中国学术重塑与社会变革的深层关系。

  近代学术分科体系的创立,不仅是中西学术交流的结果,还受到社会思潮的推动。20世纪上半叶,最初从日本进入国内的国粹观念,在顺应中西学竞争中追寻文化自信、谋求国家社会改造的需要,风行于中国思想界,是学术分科与“文学”概念流播演进的重要思想动因。清末国粹思潮对中国学术转型的影响,诸如经学地位下降,诸子学、文辞地位上升等重要层面,已为学界揭橥。惟其对学术分科及“文学”概念流播的作用,似未受到充分重视。目前对近代“文学”概念的研究集中于词义辨析,对概念演变与历史社会因素的关系有待深入探讨。在近代中国救亡存种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国粹思潮对“文学”概念流播的作用,有助于审视近代学术分科观念之创建与时代社会变迁的关系。

  一、“文学”关系国家种性之存亡:《国粹学报》学人群的论述

  清末国粹思潮之滥觞,虽直接导源于日本,但之所以能风靡知识界,实与国内救亡的现实需求相关。在西学西政冲击下,国人普遍意识到国家之存亡与学术之兴废休戚相关,因而提倡国学以存种性。而时人眼中的国学,已普遍打上西学专门分科的烙印。成为学术名词的“文学”,指代文辞的含义逐渐普遍,但并不固定于此,而是具有多样性。

  1902年,邓实主持《政艺通报》,撰著一系列论说,试图以国粹唤起文化自信,以救亡国绝种之患。他树立中国文明独立的旗帜,阐述人种、语言文字、学术、风俗、实业等方面的独立。认为外族之亡人国,“必先灭其语言,灭其文学,以次灭其种性,务使其种如堕九渊,永永沉沦”。语言、文字关乎国家种性之存亡,“一国既立,则必自尊其国语、国文,以自翘异”。华人天性好文,“故自有世界以来,以文学立国于大地之上者,以中华为第一”,中国之政法艺术诚不如欧美,“若夫诗歌之美,文藻之长,则实优胜之”。语言、文学成为文明要素,与国家种性存亡息息相关。

  在19世纪的中西交往中,在中国典籍中原本不成为名词、含义并不固定的“文学”逐渐被用来对译education、literature等不同西文观念,中西语义的混杂使其含义趋于多元化。20世纪初,日本学科观念传入国内,由于与西学的相似性,“文学”指诗文辞赋的含义逐渐普遍,但并不固定于此,而是处于变化中。在政艺通报社保存国粹的论调中,“文学”指称文辞的用法已较为常见。1904年,该社代售邓方《小雅楼诗文集》广告称,“秋门氏为吾国近今文学界之巨手”,其所作诗文,“于中国近代文学界上者,可占一位置”。当世竞言改革,“而感发志气、改良风俗莫善于诗歌,世之宝贵祖国文学者亦所不废也”。在国粹思潮影响下,“文学界”“祖国文学”等词汇大量出现,刊行诗文集成为保存国粹的有效措施。

  该年冬,邓实、黄节等发起成立国学保存会,发行《国粹学报》,开设讲习会、藏书楼,刊行《国粹丛书》,并编辑国学教科书及乡土志。黄节同样强调国学与种族存亡的关系:当日英之灭印度,俄之裂波兰,“皆先变乱其言语文学,而后其种族乃凌迟衰微”。“言语文学”成为国学的基本内容。邓实与同人召开讲席会,拟讲习内容分目为经学、史学、子学、理学、掌故学、文学。对于“文学”的性质,说道:“既有国,则必有语言文字以道政事,以达民隐,诗以歌之,辞以文之,是曰一国之文学。”该讲习记仅刊出经学部分,未见所讲“文学”内容。邓实述顾炎武学说,分为经学、史学、文学、政治学、风俗学,“文学”一节专论其文。对古人学术的认识已带着分科的眼光。他阐述欧洲自古希腊七贤创兴学派,至中世纪复兴希腊古学的历史,使用“文学”“哲学”等学科名目。认为20世纪将为亚洲古学复兴之世,而周秦诸子不仅义理与西方学科相通,而且在新学时代,诸子学能打破儒教一尊的地位,为思想启蒙提供助力。故当日应研求古学,“以发见种种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学之声价”。该“神州古代文学”取广义的学术之义,诸子学包含其中。

  《国粹学报》创刊后,获得同好投稿投函响应。1904年后,刘师培思想日趋激进,认为欲中国学术发达,须先打破思想禁锢,开始将六经与新式教科相比附。自《国粹学报》创刊起,他撰文阐述文章的起源流变,较多使用“文学”一词。刘师培继承清人学习文辞须先通小学的观点,认为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再有文字,至春秋时代,亦大抵语言与文字分离,“纵横者流,腾为口舌,语学之派别也。后世史书特立文苑,文学之派别也”。“文学”与“语学”并立,将史书文苑传归入“文学之派别”,“文学”即指文辞。《论文杂记》分条阐述对“文”的认识,既涉及西文语词分类与中国虚、实字的比附运用,又论及中国文体变迁。他引用英国学者斯宾塞“世界愈进化,则文字愈退化”的观点,说明“中国文学”从上古文言到六朝文笔分途、宋代语录、元代以来词曲小说的演变,符合人类文明进化的公理。在他的论述中,“中国文学”较多指文辞,而且把戏曲、小说涵括其中。《南北学派不同论》从诸子学、经学、理学、考证学、文学等方面,考论南北学派之不同。所谓南北“文学”之不同,实为南北文章之差异,诗文、剧曲皆纳于其中。《论近世文学之变迁》阐述文章与学术之关系,将“文”与“学”置于同等重要的地位。认为宋代以前学士大夫莫不工文,宋代以后义理、考据分途,学日进而文日退。“文学”一词既指“文”与“学”,又用来专指文辞。指出近岁以来,墨守桐城文派者囿于义法,“文学”之衰已极,日本文体因之输入中国,实为“中国文学之厄”。在他的论述中,“文学”已成为学术名词,指称辞章之学的用法已较为普遍。

  除发表议论外,刘师培还为国学保存会编撰国学教科书。1905年,他编写出伦理、经学、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中国地理等5种教科书。《中国文学教科书》阐发“文学基于小学”之旨,拟编10册,编就的第1册“以诠明小学为宗旨”。《国粹学报》广告推介对其文章与小学关系的观点表示认同,“诚文学教科最佳之本”。刘师培继承旧学,欲光大复兴之,而对时兴的观念术语甚喜援用。他推崇《文心雕龙》“溯各体之起源,明立言之有当,体各为篇,聚必以类,诚文学之津筏”,欲效仿作《文说》一书。计划撰写《周末学术史》,拟采用分科专门史展开叙述,分为心理学史、伦理学史、社会学史等,其中包括文字学史、文章学史。“文学”指文辞之义已较为常见,但“文章学”并未全部用“文学”取代,运用具有多样性。

  进入分科体系的“文学”含义处于变化中,这在刘师培的论述中亦有体现。他为国学讲习会编辑的乡土教科书,拟分目为舆地、政典、大事、人物、方言、文学、物产、风俗等志。把“文学”作文、学分解,明确指出:“其以文学标题者,则以钱竹汀有言:‘古代文与学合,后世文与学分。’文、学既分,故此志亦分文、学为二途。学为先,而文为后。”《文学志》即分为《学志》与《文志》。《学志》略仿古代目录家成法,记郡邑之学术传承;《文志》则以征献为主,辑一地之文章。这与专指文辞的含义,大相径庭。出于社会改良的需要,当时知识界受日本影响,接受西学观念,开始将小说当作“文学”,但刘师培对小说的“文学”性质,尚持保留态度。他认为,古代说部有考古、记事、稗官三类,其失有三:难以据为信史、易启浮华谑浪、言无可采或言多枝叶。唐宋说部之书不能与汉魏子书竞长,元明以来更不足论。对古代小说仍持传统看法,以稗官野史视之。

  许之衡对《国粹学报》的国粹保存论颇感认同,但不满于仅从政治上提倡民族主义,建议树立孔子在宗教上的地位、保全国学以存国魂。在保存国学方面,对经、史、文学提出具体意见。“若文学一途”,“宜适晚近,不宜返之皇古”,为智识普及起见,宁失之平易,不可失之艰深。许之衡的国学取向兼融中西,在“释词之学”上,认为用王引之不如用马建忠,“马氏兼通中西,王氏则但通古训”。“文学”即专指文辞。

  罗惇曧、金一、桂埴分别以“文学”为题,发表心得。罗惇曧《文学源流》阐述自上古有文字以来文章之源流,效仿《文心雕龙》宗经之意,“序论文学,以典谟训诰为文章之首,故先论《书》”,称述六经的文章价值。金一《文学上之美术观》认为“世界之有文学,所以表人心之美术”,“文之为物,其第一之效用,固在表其心之感”。在“文学”派别中,尤其肯定文与诗。其所可贵者,在于不朽与感人,因此之故,文章以碑铭为宗,诗歌以乐府为盛,可称为“美术之林,文学之薮”,应视为国粹予以保存。此处“文学”指文辞而言,而在《文学观》一文中则转而指广义的学术。他认为,古人著书多沿旧习,而少创作,“读五千年祖国文学史,而叹古之所谓著书者,著他人之书而已”。“文学”指广义的学术、著作,传注经说、典制掌故、学说诸子、文艺辞章、博辩论断、稗乘夷坚都涵括其中,反映当时观念的复杂多变。桂埴《文学新诂》阐述文字演变的规律,以渐失本义为戒。他举例指出“查”字无“察”训,古称“审察”,只因声音代变,自入声转为平声,而产生通假,并为中日所通用。认为欲祛通假之弊,“宜博稽方言,反之天籁,增益新韵”,以救末流之失。题中的“文学”指字学,从“文”的文字之义引申而来。

  孙雄从1905至1907年担任北洋客籍学堂讲席,并编辑国文讲义。该讲义系为诸生所讲“中国文学源流”,包括九流学派略说、古今文体条论(上自《史》《汉》《骚》《选》之宗旨,下至唐宋八家之派别)、选录周秦汉魏及名家诗文。称此三类为“研究文学之阶梯”,中国数千年来之国粹,“不外因文见道之六艺,与专门名家之九流”。在此编之外,别为《六艺略论》,又名《经学总论》,列入师郑堂经学讲义。后致信《国粹学报》称:“于国文讲义内采辑贵报之说,参以己意,为诸生演述神州旧学。”对九流学派的重视,即受到该报阐扬诸子学的影响。在各体文辞中,孙雄特别强调诗歌的价值,认为当日为诗必兼通新旧学方能有得,欲选辑近世诗家诗作,与国文讲义相间讲授,以“恢张文学之精神”。孙雄所说的“中国文学”近似于国学之义,偏重于诸子、文辞,这与其个人的学术关切相关。

  以《国粹学报》为中心的学人群体,认同学术关系国家、种性存亡的理念,掀起一股保存国粹的热潮。但不同学人所注目的国学,因学术背景及学术志趣而各有异同。以西化的学科观念看待旧学,成为普遍做法,“文学”成为国学中的分支科目。由于中西语义来源的差异,“文学”的内涵外延原本就并不固定,在不同的学术理念下,更加呈现因人而异的特点。在国粹思潮推动下,中国旧学中的不同成分被分别纳入这一新的学科术语中。

  二、朝野各方的存学努力

  清末最后十年是社会价值观念大分化的时期,但在保存国粹问题上,政治立场截然对立者却形成一定共识。朝野内外从自身所处的位置采取不同的措施,探寻保存国学的途径。

  新政时期,清廷实施广派留学生、创设学堂学部等教育改革措施,如何在汲取西学的同时保存国粹,引起官员注意。1904年,山西学政宝熙在赴日留学送别会上劝勉诸生学习他国学科之余,不忘本国国粹。“文学、语言、风俗,为一国命脉所关。三者有一灭绝,则其国不待人之蹂躏而已先亡。”认为“吾国文学,实国粹也。文学不深,即偶得一术一艺,犹将无济”。希望留日诸生在彼国以保守为进取,使中国4000年声名文物得以不灭。罗振玉规划学部设立后的教育事宜,认为中国即科举未废以前,能精研古先学术者已复寥寥。当日宜将老成宿学,“于中国经术、小学、历史、文学,确有心得者,加以奖励,以保国粹”。他们所倡导的旧学,实已带着新式学科的眼光,“文学”成为时人眼中国学的重要成分。

  留学生赴外更直接地学习西方专门之学,朝廷选拔亦望各尽其用。当时有官员对选取留学生趋重西学,表示疑虑。据报道,端方、戴鸿慈奏称:“各国学校文凭不足为据,以其西学虽优,而于中国文学或无关涉。且留学生不特于国学根柢多有未具,并有不通中文者,未可遽授要职。请饬学部另试中国文学,加意注重,庶少倖进,并免教育权外溢。” 意图在选用考试中增加中学、中文的分量,所说的“中国文学”近似于国学,与西学相对。

  当国人接受新的学科观念后反观旧物,容易产生二者同源的认识,为旧制与新学衔接找到依据。自唐代设翰林院以来,翰詹之职即被视为“文学侍从之臣”,当新的学科观念进入后,翰林院与“文学科”的对应就显得理所当然。在西学势盛及新政改制的时代背景下,原本为士林文风所系的翰林院等机构,也被赋予保存国粹与“文学”的使命。吴煦奏请整顿翰林院及国子监,以学务大臣兼管其事,以存国粹。拟将翰林职司分为撰述、图史、编译三类,认为“翰林本文学之官,自有应掌之职任,如此一转移间,以各事厥事在当局”,“此正因时制宜之妙用”。国子监课程,拟“以中学为主,而别采各项科学组成之。奏定章程中各种学堂皆重中国文学一科”,国子监亦拟注重此科。在以宪政为基准的官制改革全面开展后,原本为士人升转之阶的翰林院,已无存在必要。有人提议,所有翰林院衙门应裁汰以节靡费。据报道,此事经张之洞核议,“以翰林院关系本国文学基础,不宜遽言裁汰。即数年后,该院人员渐少,亦只可归并学部,仍存其名,以保国粹”。《大公报》评论说,“翰林院既为文学基础”,则将来开办文科大学不妨以翰林院改建。在时人看来,翰林院可与新式分科教育衔接,担负保存“中国文学”的重任。新学科与旧语义相混合后,时人言说的“文学”含义因人而异,“中国文学”既用作国学的代名词,又可偏指文章一途。

  科举停废后,御史俾寿奏请仿效清初特举制科,“考以经史、时务及各项专门科学”,以辅学堂之不逮。会议政务处议复称,“方今中国文学渐微,实有道丧文敝之忧”,此事为当日保存国粹之急务,请饬下学部详加筹议应如何分析学问门类、荐举召试、量才录用之法。并强调:“此系专为提倡中国文学,各有取义,勿庸牵涉时务,以免淆杂。” 明确了博学鸿词科分门考试、专试“中国文学”的办法。对“文学”不必牵涉时务的观点,《申报》反对说:“一若涉及时务即不足以称其文学者,其陋孰甚。大凡古人之文章,必令读者于精神词气之间,确知其为某朝之作,其文乃可以传世而行远。今如政务处之言,则名为提倡文学,恐反有破坏文学之忧。”该评论所说“文学”即偏指文章,与政务处所说包含各学问门类的国学之义差别很大。

  在保存国粹的共同理念下,民间报刊对官方开博学鸿词科、设通儒院的做法却有不同意见。《大公报》发表《论今日提倡文学之必要》一文认为,此二举并不能“保我国之文学日见发达”,以启发一代之文运。在新旧过渡时代,应兼顾旧学与各种科学,“若仅以藻采靡丽之文、虚浮伪饰之学,侥幸当选”,将于时势毫无实用。中国各种学问皆无分科之研究,“即所谓文学者,非不过混括各种之学问而言”。中国文人学士又往往肆口空谈,于事实、论理未尝一一考究,此文章之所以无裨实用,而当日世界之“文学家”,不徒以文章见长,且从事于实际应用方法之研究。提倡对“文学”设专门学科进行研究,并与其他学科会通,不仅注重于文章。

  在当时,“文学”与文字、文辞的对应,不仅源自外来观念的影响,还与日本名词冲击下保存本国语言文字的现实需求相关。思想依赖语言文字以表达,当日新学术之输入为中国古昔所无,故不能不有待于新名词的创造。1905年,王国维指出:“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已。”日本新学语的输入是引进新学的必然结果,但当日译书多佶屈聱牙、文理不通,对中国文辞的危害甚大。孙宝瑄在日记中写道:“保存国粹主义,为今日一大问题。国粹者何?即本国之文字是也。”1907年,郭心培批评外界以为文字无补于实用、将国粹弃如弁髦的看法,认为中国以文明最古著称,皆因有文字之留传,“文学非无用,时势误之耳”。文字对文明传承的作用受到重视。

  从文字的书写功能来看,日本新名词的输入势将破坏本国文法,直接影响行政文书的写作运用。1908年,冯煦上奏刑律草案修订意见,特别强调名词文法不宜专采诸日本。日本人用中国汉字翻译西书名词,有摭拾俗字而失其真义者,中国修订法律应有所取舍。“若条文词义与本国文学或相背戾,解释不易,奉行遂难”。他以西人重视“本国文学”为例,倡议中国修订法典不应使似中非中、似西非西之日本文法浸入国内,为舞文弄法之辈所利用,意识到文辞对法典的重要性。恽毓鼎翻阅编书处所译东文书后,对其文法之弊深有体会,认为当日“中国文学所以不亡者,尚有吾辈措大为硕果耳。若不全力维持,三十年后全是此辈主持文学,三代以来法物尽矣,真可为痛哭者也”。正由于文章之学关系如此重大,有人质疑学堂国文能否担负保存国粹的重任。据《大公报》报道,有李灼华之奏议称,“振兴文学,惟恃学堂中毫末之国文”,而国文课程受科学功课挤压,教习、学生视之甚轻,且教习多用日人,所授讲义专用日文,有破坏中国文辞之虞。为救文字之弊,请恢复岁、科两试。《大公报》斥之为邪说,认为复行科举与宪政改革相违。对立的双方对“文学”与文字、文辞的关联,实已形成共识。

  在保存国粹的共同论调下,各方因身份立场、知识结构的差异,对中西文化的价值取向有着显著差别,对“文学”的认识因此而分殊。一些来华西人一面充当西学传播者,一面学习中国文化,与国人固守国粹或群趋西学的极端取向相比,对中西文化的价值有着中肯见解。1903年,李佳白应潘慎文之聘,担任格致书院演说一席,每礼拜四演讲各国政治异同。他认为中、法两国学校皆重视文才,中国之诗词、策论及八股,“皆所以言文才”。当日中国讲求新学,“中国之文学必不能弃,须将新学与中国原有之文学相辅而行,斯诚有济”。1905年,他在尚贤堂演讲中西新旧调和之论,认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可与泰西“文学”“体育”“科学”相比,中学与西学互相为用,不可偏废。学生在普通学已得要领后择性之所近,专习一业,“不论为文学士,为科学专家,为算学名手,必先求其谙习中文,然后国粹可保”。

  李佳白的调和论,被眼界开通的中国人引为同道。次年,吕海寰应邀前往尚贤堂秋季开学演说,对此有所演绎发挥,演讲词后以《论中国学界宜保存国粹于欧化之中》为题刊出。他从宗教、文学、历史、政治、礼制等方面,阐述保存国粹的重要性。于“文学”一途,认为“我国文学为全球之冠”,其渊源可追溯到孔门游、夏之“文学”,“子游习《礼》,子夏通《诗》兼通《易》,可知儒林、文学,古人不分两途。即如汉之贾谊、董仲舒、司马迁、班固、刘向、杨雄,唐之韩愈、柳宗元,宋之欧阳修、曾巩、三苏,明之归、唐,本朝之桐城、常州诸作家,莫不根柢经术,发为文章”。把当时出现的“文学”学科,与孔门四科中的“文学”相混淆,认为古今一脉相承。

  当国人面对受西学影响而来的学科名词时,往往从自己的认知角度立论。缪荃孙担任江南图书馆、京师图书馆总办时,沈曾植曾致函为专心佛学的李证刚商借书事,称:“借此可传《藏》外诸经,亦可于中华文学史增一光采。”旧学深邃的学人也已接纳新学科名词,在沈曾植的观念中,佛经亦为“中华文学史”的一部分。1911年,王国维与罗振玉等发起刊行《国学丛刊》,以科学、史学、文学统归世界一切学术,欲破除学分新旧、中西、有用无用之弊。他认为“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科学在于求真、求是,史学可以知沿革,“文学”则可表以情感、求诸想象。认为《文心雕龙》之类为“文学之学”,各史《文苑传》为“文学之史”。王国维本意是以此三科破除中西新旧的畛域之见,使学子深入专门。“科学”“史学”“文学”的分类,显然已是西学的标准。不同学人对“文学”的认识,因新旧知识背景而不同。

  朝野各方保存国学的努力,与中西学术的权势递嬗相互促成。时人的国学观念受西学刺激而产生,西学分科也形塑了国学的形态。当国粹主义汇聚成潮后,又推动了学科观念的传播。而国学与新学科观念之所以能风靡国内,亦由其社会性所致。

  三、国粹、“文学”于改良群治之用

  清季学术嬗变与社会现实关联密切,国人普遍意识到中国社会窳败,亟欲奋起以谋整顿,学术文化成为激发爱国心、谋求社会改造的有效手段。国粹思潮的兴起,因此附加改良群治的功利色彩。

  1906年,王毓仁在《申报》发表一系列论说,总结中国近300年学术之变迁,以服务于群治改良。他认为雍乾之世,学术受专制政体束缚,聪明之士才力无所于用,不得不集而说经,而能与经学抗衡者,惟有“文学”。“当时文学中最发达者”,有古文、骈文、诗。他批评新学之士于国学一无所知,而徒拾他人之皮毛,欲取泰西之长,补国学之短,以启发爱国心。在倡导保存国粹的同时,王毓仁提出文学改良的主张。认为“文学”为输入知识、鼓舞感情之无上品,地球各国无不以文学为重要学科,知识有赖于语言、文学而传布,国家存亡、种族盛衰与文学关系密切。批评当日以新名词入文、诗、词,令人难以索解,可谓“文学”之堕落。认为文学改良应在理想,而不在体裁形式,应多读书、广游历、广通他国文学,方能“输进新文学,调和旧文学,而另开新世界”。针对有人不知“文学”性质而误用,他进一步阐明“文学”与学术、群治的关系:“文学”为万事万物之写真,“无论何种高尚之学理,不能不假优美之文以明之”。在社会功用上,“文学”又与群治之进退、国家之存亡相关。欲发明学术、演进群治,须以改良文学为先。所述唐虞三代至清代之“文学”,指诗、文、词曲而言。

  在文辞的意义上,“文学”凝聚团体、改良群治的功能受到重视。1907年6月,安徽旅沪学会于上海颐园发起恳亲会。会员胡耀华发表演说,以安徽近世史上的名人事迹,激起同乡进取精神,涉及安徽学人在声律、算学、文学等领域的成就。在“文学”上,称道刘大櫆、姚鼐为一代泰斗,“天下言文章者,莫不皈依顶礼,姝姝然称桐城派”。“文学”专指文章,成为地方历史文化的构成要素。蛤笑担任《东方杂志》社编辑期间,呼吁改良群治。撰文指出,“文学”与群治有重要关系。“文之为用不一”,可分为纪事、说理、写意赋物三科。而文辞一科为人类阅历之会归,能救知觉、恢识量。因此,述三代以下至清代文章之变迁,以激起保存国学的思想。

  受日本学科观念影响,“文学”指文辞的含义已较为普遍。但国人的认识并不固定于此,而是随时发生变化。羲人认为“文学”为国民特性之所在,一国政教风俗视其为盛衰消长。针对国人震于西方科学之精深,鄙弃“祖国四千年来优美瑰丽之文学”的现状,撰作《中国文学原论》《中国文学通论》,阐述“中国文学”之特质及其与国家社会势力之关系。他所说的“文学”具有不同含义。《中国文学原论》说:“文章,亦曰文辞。”中国文体可分为有韵之文、无韵之文,二者区别始于秦汉,至唐代骈文、散文及后世诗赋、词曲、小说等皆本于秦汉。所说“文学”即指文辞。《中国文学通论》说道:“文学二字,实兼文章、学术两者言之。”文、学之分合与政教风俗之盛衰有重大关系。此处“文学”则指文与学。

  陶曾佑连续发表文章,阐述“文学”与国家、群治的关系。《中国文学之概观》指出,“文学”能代表立国之精神及资格,较他种学科为优。大陆开化以中国为最早,“祖国之文明首推文学”。演述中国自有文字记载以来,历代“文学”之概观,以激发国学思想。所说“中国文学”包括诗文、词曲、小说、宋代性理、清代史论、经解。该文在《广益丛报》刊出,题为《支那文学之概观》,未标作者,文字有所改动,其中的“文学”含义出现变化。该文叙述晚近“文学”之演变,内容包括论著、学说、译学、诗词、小说、剧本、各种杂体等,指广义的学术。但最末一段叙述保存国学之旨趣,批评当日学者“痛中国专尚文词之无用”,而趋重于东西洋实业,崇拜东西洋新名词,而将中国“古来极典切、极雅驯之文词”鄙弃。“文学”又转而专指文辞。陶曾佑对“中国文学”的阐述,旨在激起爱国心,以服务于社会改良。《论文学之势力及其关系》指出,凡政治、法律、经济、军事、国际、实业及过去之历史、现在之大势、未来之问题,皆藉“文学”以传播、鼓吹、淘汰、支配、改革、变迁。针对当时竞趋质学,漠视“文学”的倾向,强调“文学”有关教化之凌夷、人权之放失、公德之堕落、团体之涣离,不可偏废。他将“文学”与“质学”对举,与此前留日学生对“文学”与“科学”关系的论述如出一辙。不同含义的“文学”,统一于国家社会改造的现实需求中。

  陶曾佑等人对“文学”含义的多样解释,引起远在日本的周作人的批评。在日本留学的周氏兄弟接受西方文艺理论,强调“文学”的“美术”性质,而终极关怀同样注目于国民精神改造。与时流用“文学”翻译literature不同,周氏兄弟更多使用“文章”一词,与“文学”通用。周作人阅读西方文艺理论与文学史书籍后,对“文章”的“移人情”本质有了深刻体认, 并将这些认识运用到本国文章评论中。他指出:“泰西‘文章’一语,系出拉体诺文litera及literatura二字,其义至杂糅,即罗马当时亦鲜确解。”认为“文章”与土木、金石、绘画、音乐都属于美术,“感人”是其共同特征,本质在于陶冶国民精神。以此为标尺,评判中国诸家论文之失。指出中国自古即昧于文章意义,近世或且昧其名义。陶曾佑《中国文学之概观》“其言文章,初既并诸一切文书,继复分为二物”。对于金一《文学上之美术观》,因未得见原文,仅指出其题名不通。周作人承认文章之中确有美术价值,但“文章可属之美术而不能以统美术”。批评林传甲所编《中国文学史》不明“文章”为何物,对其以治化为文之准则的观点,说道:“如其尔者,便为词章,而有忝于文学”,“于文学之义且未明,更何论夫史”。他批评《中国文学之概观》不当把学说、译学当作“文章”,而林传甲《中国文学史》不当把小说列于“文章”之外。认为“文章”虽总括诗文,但实可分为“纯文章”与“杂文章”两部。“纯文章”或名之曰诗,而又可分为吟式诗(含诗赋、词曲、传奇、韵文)、读式诗(说部之类散文);“杂文章”则指其他书记、论状诸属。他对“纯文章”“杂文章”的文体划分,显然是来自西学的术语,与中国旧有的文章观念不同。这种差别,尤其显著地体现在对“小说”的认识上。他不满于当日言小说者受梁启超影响,过分强调小说对群治的作用,指责其“强比附于正大之名,谓足以益世道人心,为治化之助”。他认为“小说”的本质在于“托意写诚,而足以移人情”,其独立之价值在于“文章”与“艺术”。对世人以小说为社会改良手段提出批评,期望文章革新,思想发抒,国民精神进于伟大。

  可见,当时知识界普遍意识到,学术与改良群治的密切关系,国粹与“文学”的社会价值受到重视。效仿日本的西式学科观念虽已引入国内,但时人对“文学”的概念范畴、性质、意义的认识,因中西知识背景的差异而争议不断。

  四、革命舆论中的国粹与“文学”

  清末革命思潮源于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宣扬政治、社会、文化的全面改造,与改良主义共同成为国粹思潮发展的社会动因。由于社会理想及文化价值观念的差异,革命论者对待国粹的态度迥异。但以分科的眼光看待国学,却颇为一致,其中的“文学”所指则须具体辨析。

  1907年6月,吴稚晖等人在巴黎发行《新世纪》杂志,宣称议论“皆凭公理与良心发挥,冀为一种刻刻进化,日日更新之革命报”,主张世界主义、无政府主义,以“科学公理”为导向,以自由、革命为依归, 对国粹持反对态度。留欧学生攻击监督蒯光典的重要一点,即在于拘守旧学,“期期以贤臣自勖”,其钦仰强权之心无所减损。牛一认为交通世界,“必聚世界种种学说,一一比较其优劣,择其尤者而习之”,不应有一国、一家、亚文、欧文之私见存乎其间,求学目的在于增进个人智识、图谋大众幸福。对国粹保存论甚不以为然。

  章太炎的理念与该报论旨恰恰相反,双方就无政府主义与改用万国新语问题展开论争。双方的立场殊异,但对于“文学”的含义却颇为相近,只是取舍有所不同。章太炎认为,改用万国新语“将杜绝文学,归于朴僿”。《新世纪》则主张世界主义,反对国粹思想,认为无论拜伦之诗、汉土之文,都在废弃之列。章太炎则批评《新世纪》立论多“矫借科学之名”,视欧洲“土木之美则靳之,文学之美则弃之”。苏格兰君投稿《新世纪》,认为中国之病在笃信保守,救中国之第一要策在废除汉文。《新世纪》将该文逐句注以按语,对其论说表示赞同,认为文字关系文明进化,废弃较野蛮之汉文,采用文明文字,必能增进中国人种进化。中国古代学术文化皆不足宝贵,“文学仅门客之词翰,考据为钞胥之掇拾”。

  针对留学界有人夸美汉文,苏格兰君反驳称,汉文甚好者称为“文学博士”,而此等“文学博士”毫无实用之价值。作语能达意之文章,为人人应具之素养,“至于词章、考据等,不过美术而已”。《新世纪》认为,汉文有“文学上之汉文”“名学上之汉文”之别,“文学上之汉文,即苏格兰君所谓美术是也”。特别加以注释:“文学二字,独指词章等而言。至于笺经注史,支那所谓学者,当归入苏格兰君达意之条内,出于文学之范围。”而“文学上之汉文”的“美术”特性,即章太炎《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中所说“妍丽悽怆”之文字,赞许章太炎于文章之事可谓心知其意。但“文学上之汉文”之所以应当废除,正因为其“美术”性质。其价值在于保守民族固有之种性,将导致中国人之种性不与世界交通,此与进化之理相悖。而旧种性本于文字,充溢于精神,故欲造就世界之新种性,先当废除代表旧种性之文字,“而后自由杂习他种文字之文学,以世界各种之良种性,配合于我旧种性之良者,共成世界之新文学”。立说的根据在于,国粹有碍种性进化,不合“科学”公理。双方虽立场截然对立,但对“文学”的性质及其与种性关系的认识,却颇为一致。

  《民报》被日本政府禁止发行后,由汪精卫主编第25、26期,后由《新世纪》社发行。《新世纪》第114号登有广告称,《民报》为“支那第一杂志”,“近刊之诸作,皆足为新中国文学史、革命史上大放光彩也”。并特别强调:“此非指国粹而言,文章随时进化,同为天演界中之一端,岂有专求于昔人之古训词格,可尽文章之能事者?”认为好古之陋儒,拘于经典而为文,不合世界进化之公理。此言即专针对章太炎而发。

  章太炎与《新世纪》的论战,说明同处革命立场者,因文化价值观念的差异,对国粹的态度截然不同,而用新的学科眼光看待国学却是共同之处。《新世纪》激进西化的立场在当时并不多见,更多革命者对国粹持保守态度。雷铁厓在槟榔屿主持《光华日报》时,代表革命党与康、梁一派进行舆论斗争,面向华侨群体宣传保存国粹。华侨远离祖国,为外国所化,以中国的语言文字及文化增进其爱国心就显得亟须。在雷铁厓的论述中,“哲学、文学、历史诸学”成为中国文明的组成要素,被视为国粹予以保存。

  1909年,陈去病、高旭、柳亚子发起成立南社,“表面虽借诗文相提倡,而实以民族主义为本旨”。高旭所作《南社启》系南社成立的宣言书,强调欲存国魂,须自保存国学始,“而中国国学中之尤可贵者,断推文学”。效仿明季复社而集结南社,借文字以挽救人心,“欲一洗前代结社之积弊,以作海内文学之导师”。认为“文学”与国运相关,对当日“所谓文学者”深为不满,“今世之学为文章、为诗词者,举丧其国魂”。所说“文学”即指诗古文辞。

  南社成立后,社员定期雅集,以诗文相唱和,在社刊《南社》上发表诗、文、词作,并借表彰清初遗民及乡邦逸闻轶事,以激起爱国爱乡的民族革命精神。对“文学”所指,有不同偏重。高旭《愿无尽斋诗话》评论诗词,阐发保存国粹的思想。他赞赏当时的文界、诗界革新,称黄遵宪诗能独辟异境,为中国诗界之哥伦布。但“新意境、新理想、新感情的诗词,终不若守国粹的、用陈旧语句为愈有味”。认为文界革命、诗界革命之说为季世一种妖孽,不当自弃国粹,而规仿日本文辞。姚光早有研究国学之志, 此时致力于乡邦文献及先祖遗文的搜集,以存“文学”。《〈姚氏遗书志〉序》述姚氏家族之“文学”,包含经与诗文,即儒林与文苑的范畴,指广义的文教、学术。周实丹等南社成员创办淮南社,“为桴鼓之应”, 宗旨与南社相近。姚光《“淮南社”序》称:“今此社之结,因文学而导其保种爱类之心。” 欲借“文学”激起革命精神。

  南社成员借助提倡诗文以宣传民族主义,继承了国学保存会复兴古学以存种性的理念,在人员往来上亦有亲缘关系。如果说国学保存会发行《国粹学报》,是不同学人阐发各自学术主张的阵地,那么具有文人结社性质的南社,则更专注于文章、诗词方面。在保存国粹问题上,革命派内部虽有分歧,但以学术分科的眼光看待国学成为共识。革命舆论与国粹思潮相互激荡,成为推动“文学”概念流播的思想动力。

  五、结语

  近代学术分科观念的演生发展是一套系统性工程,不仅是中西学术交接再生的结果,而且与时代社会思潮息息相关。清末国粹思潮导源于日本,自进入中国之初就受到日本及西学的影响。国人认知的国学,普遍具有西式学术分科的特点。由于中西语义的多样性,国粹论述中的“文学”既可专指文辞,又可作为国学的同义词,含义并不固定。在国势日微的背景下,国粹与“文学”被视为激发种性、存国存种及社会改良的有力工具。在中西学竞争中,出于保存国粹的需要,在中国旧有学术体系中居于不同性质、地位的经、史、诸子、文辞等被分别纳入“文学”的范畴,融入全新的西式学科体系中,对中国学术的发展意义深远。

  从另一面来看,清末国粹思潮服务于社会改造的现实需要,流于报刊舆论宣传,缺少深入专门的系统阐述。无怪乎王国维针对当时以学术为政治教育之手段的现状,大声疾呼:“学术之所争,只有是非、真伪之别耳。于是非、真伪之别外,而以国家、人种、宗教之见杂之,则以学术为一手段,而非以为一目的也。未有不视学术为一目的而能发达者。学术之发达,存于其独立而已。”借此而言,“中国文学”学术体系的建构,在社会普及之外,还有待学术自身的专业化发展。

  作者:李敏(河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

  来源:原载于《学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