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初叶，日本的青木正儿在《中国近世戏曲史〉中，首次将莎士比亚和汤显祖并列，倏忽已近百年。由于两人所处的历史脉络与文化处境不同，两人及其剧作的传播和命运也千差万别。莎士比亚，名冠全球，罗密欧与朱丽叶故事，世人耳熟能详；美国的高中学生，要背诵莎士比亚的剧作片段;源自《麦克白》的〈纸牌屋〉极为强烈的存在感。而汤显祖，则由于传播的苍白及传统戏剧衰退而鲜为人知，白先勇先生青春版《牡丹亭》的问世算是一个吉兆。汤显祖与岭南关系的探索，几乎是一纸空白。
有鉴于此，广东省政府文史研究馆和徐闻县委、县政府联袂举办了“岭南行与临川梦——汤显祖广东高端论坛”，周松芳先生专著〈汤显祖的岭南行与临川梦》的出版，对推进汤学研究的深度递进，对填补岭南学的研究空白，对开发汤显祖入粤旅游产业链开发具有开拓意义。
汤显祖被贬入粤，不计沿途游山玩水，在广州待了二十多天，在澳门住了三四天，在徐闻履新不足半年，与岭南由秘响暗通而意气相激到恢魁大观，他建立了金陵旧友的安抚慰勉、同事同乡的相知相识、粤籍新朋的至情至性三个“朋友圈”，纵游饱览了殊丽悬奇的岭南风物风情。据明人黄汴《一统路程图记》中的“湖口县由江西城至广东水路”所示，汤显祖由南安府大庾岭入粤，经南雄梅岭、始兴、仁化、曲江、韶关、乳源、英德、翁源、连州、三水进入广州；从广州南海神庙，经番禺、增城、东莞上博罗罗浮山;从广州去澳门，经恩平、阳江、阳春到徐闻、硇洲岛等。其行踪几乎囊括粤东、粤西、粤北及珠三角重要精彩景点。
岭南的参禅访道，由帝王宫廷向民间民生倾斜，成为汤显祖思维的一个转捩点。在新州，汤显祖顿悟到作为一位百姓的慧能，能开创南禅学派，济世拯民，而自己作为宰官却难有作为，遂有“新州百姓能如此，惭愧浮生是宰官”的诗句传世，退恭自省，深感愧疚。在罗浮山，汤显祖不只感叹景色壮丽，尤叹其人文之胜（葛洪、鲍姑、湛子等）。
岭南的夷船贾胡、海外贸易，由内陆向海洋发展，乃汤显祖思维的第二个转捩点。在岭南，汤显祖看〈番禺人入真腊（今越南)》，看“时时番鬼笑，色色海人眠”（《南海江》)，看“花面蛮姬”（粤语“番鬼婆”)，看海上贸易：“占城（今越南）十日过交栏（今印尼），十二帆飞看溜还”(《听香山译者〉)，脑洞大开，视野也顿觉开阔，连月亮也不一般，“不信中秋月轮满，年年海上看明珠”（《看贾胡别》)。岭南人穿洋过海下南洋，那别离的豪迈和坦荡，也大别于内陆“徘徊今月夜，孤鹤向南飞”的离情别绪。“年年海上看明珠”与张九龄的“天涯共此时”，也正道出岭南文化的临海、忤逆、异质的特性。
岭南的瘴疬苦难、生死肯綮，由“情难述”到“莫相负”、“情”之大本递进，是汤显祖思维的第三个转捩点。在岭南，汤显祖不仅有“瘴疬人才多伏”、“握中悬臂自生光”的感慨；有惜生、贵生、尊生的“三生”期冀，更有《广城二首》“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的赞誉，凸显一股强大人文主义暖流。
罗汝芳、李贽的崇尚个性解放、“童贞”“人性”的纵向、律线性传习和听受，岭南八面来风、不期而遇的吉光片羽，肇始于澳门的“中西文化走廊”的呼风唤雨。这横向、侧面的视野和渲染，两者交织循环，给了汤显祖崭新、丰富的思维文化资源和创作支撑。田汉“庾岭归来笔有神”之“神”，盖在于此。
作者：黄树森
（原载于《岭南文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