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人生——屈大均人格内涵

2023-02-25 来源:本网

  在岭南的历史上,屈大均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他是岭南一代诗宗,晚年却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秉夷齐之节,不仕清廷,却与清廷官宦关系密切,论者往往各执一端,不做全面分析。其实任何人都是多面体,岂能一面而论?本文试图从多角度展现屈大均丰富的人格内涵。

  凡夫俗子

  明崇祯三年九月初五(1630年10月10日),屈大均降生在广东南海县一户平常人家。其父屈宜遇显然对这个生命的到来十分高兴,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寄于家中第一个男孩美好的愿望。名之以龙,号之非池。龙是中国人崇拜的吉祥物,寓意这个婴孩将会飞黄腾达,不游于池。而在古代中国有所作为的主要途径就是读书、参加科举。本来屈氏是当地望族,可是到屈宜遇的时候,家道已经败落,自己不得不寄养在邵氏家中,忍辱改姓,作为落魄文人,行医糊口。“家贫,每得金,必以购书,谓翁山(大均字——引者)曰:‘吾以书为田,将以遗汝。吾家可无田,不可无书。汝能多读书,是则厥父播,厥子耘籽,而有秋可期矣。”在父亲的严厉督管下,屈大均认真读书,终于有了收获。

  1645年是清顺治二年,在广东还是隆武元年,16岁的屈大均成为南明南海县学生员。他的父亲扬眉吐气,带着儿子回到了祖籍沙亭乡。广东自古被视为化外之地,但是历经各代正统文化的浸润,到明代广东儒化程度已经很深,读书入仕之风已成时尚。屈大均能做生员自然受乡里尊重,屈家当然引以为荣。并且明季生员享有许多特权。顾炎武在《生员论》中说:

  今天下出入公门以挠官府之政者,生员也;倚势以武断于乡里者,生员也;与胥史为缘,甚有自为胥史者,生员也;官府一拂其意,则群起而哄者,生员也;把持官府之阴事而与之为市者,生员也。”由此可见,屈大均补生员对屈氏家族是名利双收的喜事,难怪屈宜遇归籍祭祖,恢复屈姓。屈氏父子正沉浸在“功成名就”的幸福中,而此时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崇祯帝已经吊死,清军已经入关,岭北战火正旺,革鼎已成。

  正当屈大均有望升官晋爵时,1646年,清军入粤,广州城陷。屈宜遇终于感到了天下大变之势,对儿子说“仕则无义”。可是只要善于捕捉,机会总是有的,明代残留的永历政权仍然存在,它同样可以满足士人求官之梦。1648年3月李成栋反正,抗清形势好转,永历帝驻跸肇庆,屈宜遇对大均说:“复有君矣!汝其出而献策,或邀一命以为荣可也。”1649年,屈大均奉父命赴肇庆,上《中兴六大典书》,当时的大学士王化澄推荐他做行将官中秘。然而好事多磨,正当此时,其父病危,不得不回家,父亡守孝。次年11月,广州再陷,没有机会再仕明廷。这年冬天,怅然若失的屈大均拜释函昰为师,做了和尚。

  清军入关,明季士人大致有三种选择:其一以身殉国;其二剃发降清;其三削发逃禅。屈大均自诩为屈原后人,写诗作文务求屈子风格,但是屈原见楚亡投江而死,大均见国破却逃禅求生,个中原因耐人寻味。大凡能以身殉国者,必为某种信念所支配,视死如归,能坦然就刃,而屈大均当时年方弱冠,虽受师、父影响,却没有形成“舍生取义”的完美的士人理想人格。不死节,如果再不为僧,只有降清,这是屈大均不可做的事情。首先,父亲有教导“昔之时,不仕无义。今之时,龙荒之有,神夏之亡,有甚于春秋之世者,仕则无义。洁其身,所以存大伦也,小子勉之。”既然不愿死节显忠,不仕以存大伦未尝不可。其次,清廷有杀师之仇。1645年,屈大均曾从陈邦彦求学,1647年陈起兵抗清,不幸殒命。杀师之人,岂能以身事之?所以屈大均只能出家做和尚,能求生又可保节,实为两全之策。这是相当一部分士人的选择,王化澄对屈大均有引荐之恩,于1649年冬入僧,而对他有提携之恩的函昰本身就是和尚,迷茫的青年终于选择了看似幽静的禅寺。

  英雄本色

  屈大均逃禅的第三年(1652年),开始历30余年,遍游南京、北京、扬州、汉阳、西安等地,拜谒孔林,瞻仰故国旧迹,追怀先贤英烈,结交名流。这期间是屈大均思想发展、成熟、定型的时期。他结交的人物如:顾梦游、钱澄之、汤来贺、杜濬、王潢、汤燕生、朱一是、沈进、李模、余大成、祁熊佳等。要么是诸生、贡生,要么是监生、进士,有的还是明朝官吏,大多都能心怀故国,以明遗民终老。“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的气节无疑会影响到屈大均。

  顺治十六年(1659年),屈大均游邓慰,读南昌贡生王猷之《逸民传》,有感而做《书逸民传后》。其中有文:

  世之蚩蚩者,方以一二逸民伏处草茅,无关于天下之重轻,徒知其身之贫且贱,而不知其道之博厚高明,与天地同其体用,与日月同其周流,自存其道,乃所以存古帝王相传之天下于无穷也哉。嗟夫,今之世,吾不患夫天下之亡,而患夫逸民之道不存。吾党二三子者,身遭变乱,不幸而秉夷齐之节,亦既有年于兹矣。然吾忧其所学不固,而失足于二氏(佛、道——引者),流为方术之微,则道统失,治统因之而亦失。

  在文中,屈大均阐述了士大夫在维系道统、治统中的重要责任,指出皈依释、道的不可取,已反映了他对逃禅入僧的否定态度。

  康熙元年(1662年),屈大均退释归儒,这是最能体现他英雄气概的举动。他后来说:“仆平生绝无他长,惟有为僧不终,毅然反俗,为光明正大之举……知者以为仆智量过人,不知者以为背畔佛祖。”所言极是。前已论述,士大夫逃禅是明哲保身之举:从明廷来说,他们没有剃发,不算降清;从清廷来看,他们进入佛门,当是脱离明朝,所以这些人是左右逢源。实际上,清廷往往把从明朝士大夫到佛门弟子这种做法看作是降清的第一步,所以一些忠贞之士不愿逃禅。如平南王孔有德1650年破桂林,执永历帝桂林留守瞿式耜,“孔有德亲自召见瞿式耜,以礼相待,劝其投降,‘说以百端,不应’,要求速死。孔有德又派瞿式耜同乡王三元、彭旷,先要他剃发,不从。再劝其为僧,也不允。他说:‘为僧者,剃发之别名也,剃发则降矣,岂有降(虏)之留守乎?”看来,逃禅为人垢病,事出有因。正像有些僧人是明朝的和尚一样,有些则是清朝和尚,甚至有御赐紫衣的皇家僧人。佛家本应是六根清净,实则派别纷争,各怀心事,良莠不齐,屈大均不甘与之为伍。他入佛门10余年,有感而发:“嗟夫,今天下不惟无儒也,亦且无禅。禅至今日,亦且如吾儒之不能纯一矣……禅之精,尽在于吾儒,欲知禅之精,求之于儒而可得矣。故夫以儒为禅,禅者学之,失其所以为禅;以禅为儒,儒者学之,失其所以为儒,皆不可也。”所以他愿冒身家性命危险而蓄发归儒,承担起儒士“为生民立道”的历史责任。这种勇气,这种气概,非凡夫俗子可为,真是“智量过人”,英雄壮举。

  交游期间,屈大均的另一英雄壮举是和魏耕一起于1659年协助郑成功进兵南京。魏耕,字雪窦,崇祯归安县诸生,甲申变后,忠于故国,曾组织起义,图谋恢复明朝社稷。屈大均游南京时,与他成为挚友,他曾说:“平生魏雪窦,是我最知音。一自斯人没,三年不鼓琴。”1659年,郑成功得到魏耕等人用蜡丸送来的消息后,和张煌言率兵10余万,战舰3000多艘,“自五月初旬即寇崇明,旋入京口,至六月中旬陷瓜洲,破镇江、仪真、六合、江浦,沿江一带四散蹂躏,直逼省城。又分侵上游,以致宁、太、池三郡属邑并和、含等州县相继失守。”可见此次战事影响之大,清廷震惊不已,顺治帝几欲亲征,江南籍官员无不思归。可惜郑氏沉湎于初期的胜利中,骄傲轻敌,不采纳正确意见,围南京而不攻,最终失败。不过这次战争仍可以说是南明时期反清斗争中规模最大的一次。其时,屈大均在南京,与魏耕参谋此事。事后,清廷探明实情,魏耕罹难,屈大均逃遁。有心报国,无力回天,一腔碧血化作英雄悲歌。

  遗民终老

  1680年,已经是清朝第二个皇帝登极的第十九个年头了,屈大均已知天命。他再游南京,在雨花台的北边,掘地做冢,掩藏衣冠,并自书“南海屈大均衣冠之冢”。

  后人曾在雨花台寻找“衣冠冢”,可是没有发现,实际上有无此冢实为一谜。衣冠其实象征汉民族及其文化,自古以来汉人以“衣冠之族”自居,文化优越感使他们蔑视周围的少数民族。可是清军入关,要求汉人剃发易服,实际是“以夷变夏”,然而士大夫又没有办法,只好先把衣冠藏起来,“欲俟时而出,以行先圣人之道,不欲终其身于草野,为天下之所不幸也”。现在不过是苍龙潜渊,总有一天会再飞上天,匡扶社稷,又是汉人的天下。从中可以看出屈大均忠明拒清的气节,不过也可以发现他已无望在有生之年实现自己的抗清复明的志向,消沉之情油然而生。这年冬天,他回到了家乡,结束了远游生涯,开始了艰难的后半生遗民生活。

  孔子耻谈稼穑之事,文人儒士多不谙桑麻,无力事农。屈大均也不例外,所以其晚年生活异常清苦。如他在《贫居口占》中写到:“乞食长生一木瓢,香粳为粥手亲调。八旬堂上老莱母,盐鼓加餐暮复朝。”迫于生计,屈大均不得不亲自从事体力劳动,倍感凄凉,所谓“暮年行役转凄凄,家累牵人咫尺迷。少学陶公愁稚子,长贫孺仲愧贤妻”。屈大均似乎对自己年轻时崇尚气节、舞文弄墨而老来贫有些遗憾,“悔使黄金如粪土,暮龄生计益全非”。青壮年的屈大均豪情满怀,遍游中华,抗清复明,高风亮节,诗名齐天,可是晚年不得不典卖名人手迹、古董为生,可怜!墨砚是士大夫钟爱之物,屈大均舍不得卖,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卖,卖不出去,反而难受,这种矛盾心情在《卖墨与砚不售感赋》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录如下:

  旧墨方程不忍磨,估人持去恨如何?只应砚汁倾三斗,岂有挥金买一螺?

  胶漆绝愁天下少,钱刀空使故人多。顶烟欲尽分儿女,教写真书去换鹅。

  水岩真砚石膏腴,细夺仙人冰雪肤。韫匮多年矜美玉,投入暗路愧明珠。

  愁非价善偏难售,枉说奇珍不易图。金错囊中羞涩甚,少陵长是一钱无。

  一生壮举,老来凄苦,心中无比悲凉。他是四民之首的士子,他是岭南一代诗宗,人们以能读到他的诗为荣,可是白发苍苍的他却要带着一家老小整天为吃饭穿衣而发愁,他心中的不平衡是可想而知的。

  一边是生活的煎熬,另一边却是可以做官的诱惑。他的同窗朋友中,许多已经仕清为官:程可则,“顺治九年会试第一……十七年春,应阁试,授撰文中书,寻改内秘书院。”后官累至兵部职方正郎,并出任桂林知府;梁佩兰,“顺治十四年乡试举第一,屡上公车不得志……康熙二十七年成进士,年六十矣。”朱彝尊,“康熙十八年召举博学鸿儒科”与潘耒、李因笃“除翰林院检讨”。这些人与屈大均的交往甚密,他们的举动无不深深地牵动他的心。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春,王士祯奉使至粤,祭波罗庙。当时的两广总督吴兴祚于四月九日招屈大均、王士祯等人在端州(肇庆)石室岩饮酒。时吴、王二人都有意推荐屈大均入仕清廷。王士祯,字贻上,号阮亭,顺治进士,官至刑部尚书。顺治十五年(1658年)屈大均游北京时,与他相识,称他为“最早知音”。知音相劝,仕与不仕,何去何从,屈大均面临着又一次艰难的抉择。现实利益的引诱和儒家气质的理性撞击着一颗历经沧桑的心,然而先师的忠贞、志士的壮举已化作屈大均崇尚英名气节的特有禀赋,他终于以“家有老母”、著作没有写完为由拒绝了这番好意。临死的前一年,他立下遗言:“吾死之日,以幅巾、深衣、大带、方鸟敛之,棺以松香融液而椁之,三月即葬。而书其碣曰:‘明之遗民’。”

  1696年67岁的屈大均,放下了笔,闭上了眼睛,一个遗民走完了他的一生。

  本是儒生

  屈大均在《归儒说》中,写到:

  故常谓人曰,余昔之于二氏(指释、道——引者)也,盖有故而逃焉,予之不得已也。夫不得已而逃,则吾之志必将不终于二氏者,吾则未偿获罪于吾儒也。逃之而复能归,得已而归,则吾之志必将终于吾儒者,则吾亦未偿获罪于二氏也。

  因此,可以说屈大均根本上是一个儒生。纵观其一生,或追求功名,或交游遗民,或凭吊故垒,或凄哭先帝,或抗清复明,或结好清朝官吏,大都可以从他的儒生身份上得到诠释。

  宋儒张载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一语道破儒生的特点。在中国社会中,大多数儒生具有强烈的现世感、历史责任感,富有抱负和理想。“舍我其谁”“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些名言都反映了儒生自信、奋发向上的精神面貌。屈大均当然知道儒生的责任,在前引文《书逸民传后》中就可以看到。

  儒生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就要入仕,所谓“士失仕,如农失田”,因此天下儒生没有不想做官的。屈大均年轻时献《中兴六大典书》,授官行将官中秘,可惜父病不能赴任。屈大均无疑十分遗憾,生不逢时,无法体会到做臣的滋味。

  顺治十五年,屈大均游北京,见崇祯吊死处,做文《御琴记》。其中有“草泽臣大均”“臣大均伏拜而哭失声”“臣大均辄从吴询问宫中遗事”等句。屈大均根本没有实实在在做过明朝的官,反而以臣自居,他显然非常看重永历帝给他的“行将官中秘”,以臣自称总可以安慰一下自己的心灵。古有定制,君死臣哭,哭并不一定是真伤心,而是一种礼仪。屈大均未曾受恩于崇祯,又未曾与他见过面,并且崇祯早已死过,却失声痛哭,引得同行人非常感动。真是忠臣!父死子哭,因为孝;君死臣哭,因为忠。父死,子无所恃,伤心而哭;君死,臣无所事,绝望而哭。父死,子仍可为子;君死,臣不可为臣。士人无望做臣,心不悲乎?屈大均与其说是在哭神武皇帝,不如说是在哭自己无君侍奉。

  要想做臣,必须有君。既然仕清无义,只有做汉人的臣,所以要么复明,要么再有汉人朝廷,屈大均才有可能为臣事君,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屈大均要归儒,要交游儒林,结交豪贤,抗清复明,并参与协助郑成功进攻南京。

  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叛乱,屈大均入湘从军,与吴三桂言兵事,并为他监军。清军入广东,欺凌百姓,深为粤人痛恨。可是入粤清军主要是三藩,他们的暴行甚至连两广总督也无法容忍,奏请调吴三桂去广西,屈大均也曾说过“三藩是祸根”。吴三桂叛清时,邀请名流入伙,他们多视之为民族败类而拒绝,屈大均却不请自去,这是为什么呢?有人认为屈大均是借吴三桂的手中兴明朝,可是实际上他已知道吴三桂根本无意复明。个中原因如果从屈大均的儒生身份去寻找就可以明白,一旦吴三桂成功,他就有可能名正言顺地做吴氏江山的官员,从而把自己的政治理想付诸实际,毕竟吴三桂是汉人。

  屈大均晚年与清朝的京官和地方大小官员打得火热,“在为清朝官吏所写的诗文中常鼓励他们实行德政”“而且热情参与清朝官吏的礼乐教化、羽翼圣贤的活动”。对此,时人陈子升和梁佩兰都有讽喻,足见屈大均的民族气节在消退,不过从他的儒生身份来讲,却无可厚非。他既然不能亲自从政,总想把自己的想法展露出来,所以要靠一些官员多少实现一点梦想,这是儒生向世人兜售思想的自然表现。

  人非生而圣贤,但受周围文化环境和优秀人物的影响,会逐渐成为一种信念的坚定支持者,而做出惊人之举。明季学风空疏,士人志气低迷,多为牟利事业,屈大均欲上一书而得官职,无非谋生求荣之举,谈不上爱国忠君。但能凭吊故垒,瞻仰先贤,结交志士,最终弃禅归儒,担负起士人的历史责任,可谓英雄识途。其所作所为虽不为时人理解,但无不是儒生所应为之事。所以,屈大均是一个平常人,又是一个富有民族气节的明朝遗民,更是一个具有强烈历史责任感和时代特色的典型儒生。

  作者:李建华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