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封事》的思想特色及其在中朝之影响

2024-12-26 来源:本网

  摘要

  《朱子封事》是朱熹从1162年至1195年所作6篇封事的总称,涉及南宋政治、文化和军事等多方面内容,是朱熹哲学理念和政治思想结合的体现。从南宋至清,《朱子封事》成为理学家评价朱熹和议论时事的重要媒介。随着朱子学在朝鲜王朝的传播,《朱子封事》也受到朝鲜王朝君臣的重视,成为朝鲜王廷经筵的重要书籍;其也被朝鲜儒士广泛研读,成为明清之际朝鲜王朝宣扬“讨复大义”的思想源泉。《朱子封事》在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传播,同中有异,既源于朱子思想在中朝的重要影响,也反映出朱子学在朝鲜王朝的独特性。

  所谓“封事”,指古代大臣上奏皇帝的密封奏章。大臣上奏,用皂囊封缄,以防泄密,因之得名而称“封事”。封事起源很早,先秦主要用于奏报占卜结果,西汉成为一种秘密奏章制度。有宋一代,封事成为皇帝诏求直言、臣民上书言事的重要形式。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初登大位的宋孝宗诏求直言,朱熹应诏上《壬午应诏封事》,力陈“讲帝王之学”“修攘之计”和固“本原之地”,此乃朱熹第一篇“封事”。至庆元元年(1195),30多年间,朱熹先后作“封事”6篇:《壬午应诏封事》《庚子应诏封事》《戊申封事》《己酉拟上封事》《甲寅拟上封事》《乙卯拟上封事》,合称《朱子封事》,集中体现了朱熹的政治思想,颇受后人重视。传入朝鲜后,成为朝鲜王廷经筵的重要篇章和儒家士子研读的重要典籍。但它是如何传入朝鲜半岛,对于朝鲜王廷和社会的政治、思想、文化生活有过怎样的影响,学术界关注较少。笔者试就相关问题略作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朱子封事》与南宋政治

  南宋初年,尽管面临金朝严重的军事侵扰,高宗却重用秦桧为宰相,力主和议,苟延残喘。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宋孝宗即位,他对秦桧不满,意欲抗金,即位之初,诏求直言。八月初,朱熹以封事上奏于孝宗,这是朱熹第一篇封事,史称《壬午应诏封事》。直言:“天命之眷顾方新,人心之蕲向方切”,乃“端本正始、自贻哲命之时,因时顺理、乘势有为之会也”,故提出三条建议:“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即勤讲儒家圣人之学;“修攘之计不可以不早定”,反对与金议和;“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即任贤修政。极言此“要道先务而不可缓者”,颇合孝宗当时心意,孝宗遂召朱熹入朝奏对。孝宗初政,虽暂时改变对金求和政策,任命主战派张浚为宰相,以图北伐抗金,却无有效举措。但他并非真心抗金,故又以主和派史浩为参知政事,牵制主战派。北伐失败后,张浚病逝,隆兴二年(1164),宋金和议达成。朱熹《壬午应诏封事》未见实效。

  淳熙七年(1180)三月,孝宗“申敕监司郡守条具民间利病,悉以上闻,无有所隐”,朱熹再次应诏作封事。他指出:“国家之大务莫大于恤民,而恤民之实在省赋,省赋之实在治军”,三者总归“人君正其心术以立纪纲而已”,直言孝宗心不正,致纲纪不立,“宰相、台省、师傅、宾友、谏诤之臣皆失其职”,孝宗“所与亲密、所与谋议者,不过一二近习之臣也”,痛陈近习弄权,史称《庚子应诏封事》。这是对孝宗理政近20年来一次大胆、激烈的批评。孝宗阅后非常生气,愤言“是以我为妄也”!当时的孝宗已“变成一个最厌恶道学清议和正心诚意之说的皇帝,他把朱熹一班直谏敢言、鼓吹道德气节的人斥为虚名之士”,试图惩处朱熹。在周必大、赵汝愚等人劝谏下,他才强忍怒火,免于惩处,《庚子应诏封事》也就置于脑后。

  淳熙十五年(1188)初,朱熹再次入朝奏事。六月初,“奏事延和殿”,被称为“戊申延和奏札”,共5札,劝孝宗“正心诚意”,孝宗未见动心。十一月,朱熹以奏对之说有所未尽,“遂并具封事,投匦以进”,即《戊申封事》,这是朱熹诸篇封事中最为重要的一篇。《戊申封事》开篇即言:“盖臣窃观今日天下之势,如人之有重病,内自心腹,外达四肢,盖无一毛一发不受病者。虽于起居饮食未至有妨,然其危迫之症,深于医者固已望之而走矣”。在此情形下,须如扁鹊、华佗这样的名医,“授以神丹妙剂”“湔肠涤胃”,方能去病根,必须彻底改革才有希望。他认为最重要的无非是“天下之大本与今日之急务”。所谓天下之大本,在于孝宗之心;急务则有6条:“辅翼太子、选任大臣、振举纲维、变化风俗、爱养民力、修明军政”,“凡此六事,皆不可缓。而其本在于陛下之一心”,希望孝宗能“次第施行”。《戊申封事》实际上是朱熹将儒家“正心诚意”之思想与南宋国家治理结合起来,而提出的一整套改革方案,“不仅是一次全方位的政治批判,也是一次全方位的文化反思”,他对南宋各种问题的批判,也“使封事变成了一次全方位的社会论战”,而“朱熹的政治思想和哲学思想在这里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该篇可“称得上南渡以来第一篇奏疏文字”,“作为理解朱熹文化思想真正秘密的一把钥匙,以及当作朱熹活的灵魂来解剖”。史称“疏入,夜漏下七刻,上已就寝,亟起秉烛,读之终篇。明日,除主管太一宫,兼崇政殿说书。熹力辞,除秘阁修撰,奉外祠”。可见孝宗非常重视,马上给朱熹升职,以表认同。

  一年之后,孝宗禅位于其子赵惇,即宋光宗,朱熹《戊申封事》中的诸多措施也随着孝宗退位而不了了之。光宗即位初,连下诏书,“诏内外臣僚陈时政阙失,四方献歌颂者勿受”。朱熹“草奏疏欲再上封事,以为新政之助”。朱熹对光宗期望颇高,“盖深以是而望于其君,其意亦已切矣”,并提出10条对策:“讲学以正心、修身以齐家、远便嬖以近忠直、抑私恩以抗公道、明义理以绝神奸、择师傅以辅皇储、精选任以明体统、振纲纪以历风俗、节财用以固邦本、修政事以攘夷狄”,认为“凡是十者,皆陛下所当警动自新,而不可一有阙焉者”。但因“执政有指道学为邪气者”,最终并未上呈,被称为《己酉拟上封事》。

  孝宗禅位后,并未完全放弃对朝政的干预,引发光宗不满。绍熙五年(1194)五月,“赵眘病重,赵惇不朝重华宫问疾”,造成“过宫”风波,朝中震荡。朱熹因此“草成封事”,论讲父子之道,希望光宗“即日驾过重华,问安侍膳,以尽父子之欢”,意在劝和。六月,赵眘卒,封事也未上呈,此为《甲寅拟上封事》。七月,发生宫廷政变,光宗被迫内禅于其子赵扩,即宋宁宗。赵汝愚因功升任右相,掌握朝野大权。得赵汝愚举荐,朱熹被“召赴行在所奏事”。八月初,“除焕章阁待制兼侍讲”,“授朝请郎,赐紫金鱼袋”。因此,朱熹得以“帝师”身份立朝46天,走向其政治生涯的最高峰。但随着朝中权力斗争加剧,宁宗对朱子学心有所烦,认为“朱熹所言,多不可用”,遂免其侍讲。次年二月,赵汝愚罢相,五月,朱熹“草封事数万言,极陈奸邪蔽主之祸,明赵汝愚之冤”,但“既复自疑,因以《易》筮之,得《遯》之《家人》”,遂将奏稿焚毁。该篇封事即《乙卯拟上封事》,内容已无从得知。此后,朱熹远离朝廷,回到福建建阳,著书讲学。庆元二年(1196),发生“庆元党禁”,道学被定为“伪学”,朱熹被指为逆党党魁,落职“罢祠”。庆元六年(1200)三月初,朱熹在党禁中郁郁而终。

  综合而论,《朱子封事》有四个特点:第一,朱熹议论时事,总是贯彻其道学思想,宣扬其道学理念。通过儒家圣学教育,使皇帝成为“圣王”。从《壬午应诏封事》始,朱熹一直希望皇帝要正心诚意、勤修帝王之学,多次引“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16字劝诫。该言出自古文《尚书·大禹谟》,相传是尧、舜、禹禅位时相传授之语,主张使“人心”合于“道心”,达到“圣王”标准,以此治国,被称为“十六字心传”,寓意深刻,影响深远,宋代理学家将其作为儒学道统的精髓,借以标举道统。特别在《戊申封事》中,朱熹以小注形式,详细阐释,认为此“大舜、孔子之言”,希望孝宗多加省思。朱熹强调“正心”,要求皇帝摒弃私意,以天下为公,任贤修政。虽其意在维护南宋统治,但要求甚高,难免让皇帝感觉有些空洞,可行性不强。同时带有很强的说教意味,这对于喜欢歌功颂德的皇帝而言,难以接受。第二,《朱子封事》是朱熹将儒家“正心诚意”之学说与南宋社会政治相结合的产物,希望以此解决现实问题,是研究朱熹政治思想的重要材料。因此,成为后代儒士借题发挥、申述政治理念的重要媒介。第三,6篇《朱子封事》并没有全部上呈皇帝,3篇上呈,3篇(自毁1篇)未呈,纵贯朱熹30多年从政生涯,完整体现了朱熹的治国之道,也是朱熹经世致用思想的体现。第四,6篇《朱子封事》没有一篇真正得到实践,全都是“纸上谈兵”。但对后人来说,是否真正实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他们表达思想的一个媒介,也是研究朱熹政治思想不可或缺的部分。

  总之,《朱子封事》之作,皆因其强烈的政治现实关怀,是其关心时局,并欲借此劝诫君主,以求振兴的产物。但朱熹所推崇的道学思想与当时的政治斗争、学术纷争相互交织,他也是南宋孝宗、光宗和宁宗时期政治斗争的一个焦点人物,尊奉道学者极力将其引进权力中心,反对者却使尽一切手段把他排斥于外。因此《朱子封事》虽因时局而作,却是朱熹政治和哲学思想结合的体现。本文无意深究朱熹及其《朱子封事》背后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和学术争论,仅通过对《朱子封事》与南宋政局关系的简单梳理,探究《朱子封事》中朱熹的政治指向,分析其诸多措施难以在当时被实践的原因,以便考察其对后世的影响。

  二、《朱子封事》在元、明、清的传播与影响

  “封事”属于秘密奏章,在上奏皇帝前,很难被看到。朱熹6篇封事中,只有《壬午应诏封事》曾交其师李侗(1093—1163)修订。李侗认为“立意甚佳”,对封事中个别“少疑处”,提出修改建议,劝其“早发去为佳”。其他封事成稿之后,均未示人。诚如上文所论,《朱子封事》大多未受重视,因此在当时影响有限,但在后世却越来越受重视,并传到朝鲜半岛,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嘉定十四年(1221),朱熹的女婿、门人黄幹(1152—1221)作《朝奉大夫文华阁待制赠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文朱先生行状》,认为《朱子封事》“忠诚恳恻,至今读者犹为之涕下”,“言顾切直”“词旨痛切”,这是现今能看到的最早评判。黄震(1213—1281)在其《黄氏日钞》中,说明了《壬寅应诏封事》《戊申封事》等5篇所作缘由,节录相应内容,对孝宗时3封事评价颇详,直观反映了南宋后期朱熹《朱子封事》的影响,其曰:

  按:先生上续孔、孟,讲明帝王之学,遭值寿皇英明不世出之主,而三上封事,皆堕空言,其言婉切明尽。盖自汉至今能言治道之士,莫之能尚,而当时曾不闻有赏异之者。于是异端浸滛之患为可畏,而先入之说为主,有非可旦夕解,或者潜藩辅德之旧,必有任其责者矣。

  黄震,字东发,庆元府慈溪县人,南宋末期儒学家,创立“东发学派”。其学虽宗朱熹,但对程朱理学,他既是继承者,又是修正者,着力阐发其思想。黄震对朱熹《朱子封事》评价颇高,认为其内容“婉切明尽”,从汉至今言治道者,“莫之能尚”。而“三上封事,皆堕空言”,则反映了朱熹封事在孝宗朝的命运。从学术理路来看,黄震于1234年“读书于余姚县学,三年,又师从于王文贯于鄞县学宫”。黄震主要接受官学教育,不像黄幹系朱熹弟子,他并无亲炙的机会,因为他出生时,朱熹早已去世。其对朱熹《朱子封事》的评价,更能反映南宋末期尊崇理学者对《朱子封事》的态度。

  从元朝始,《朱子封事》中有关篇章被单独刊印,作为儒生阅读的重要典籍。元时守中(?—1333)任湖北道廉访使期间,曾“刻朱子《戊申封事》于南阳书院,以教学者,士论翕然颂之”。后来,《朱子封事》鲜见单独刊刻,被收录于《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后,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延祐二年(1315),程端礼《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成书,该书根据《朱子读书法》编修而成,其指导思想和理论基础便是朱子“为学之道”,因此,是朱子理学教育思想的体现。朱子学在元代被定为官方哲学,由国子监颁发到郡县,成为官方教学的规范,对后世产生了重大影响。其中“学作文”条将《陆宣公奏议》《朱子封事书疏》《宋名臣奏议》等列入“欲学策”之必读书目。因此,朱熹《朱子封事》随着朱子学的发展,传播越来越广。清人朱珪(1731—1807)称,14岁时,“早起入塾,先生已洛,诵朱文公《戊申封事》三遍”,则是朱熹《朱子封事》在儒学教学中真实的反映。

  同时,随着《朱子封事》被纳入儒学教学书目中,对其评价也渐多。明清之际的理学家陆世仪(1611—1672)认为,“宋世有几篇大文字,皆数万言,非有才力人不能作”,包括“苏氏父子、王荆公及朱子诸封事”,而“《朱子封事》皆切实易行而竟不得行,可慨也夫”。清代著名理学家李绂(1675—1750)也认为,《朱子封事》与韩愈《原道》、欧阳修《本论》及陆九渊《轮对五札》,“原本于二帝三王之遗,而究极于内圣外王之旨,此诚大学之实功,而千圣百王所莫能违者”。与李绂同时代的朱荃(?—1750)在其策问中称,“朱子《戊申封事》言急务者六,而曰天下之事千变万化,其端无穷,皆本以人主之心。此则大儒之言,体用兼备,明德新民,一以贯之,可与六经并传,岂汉唐诸子之所能及哉”。明清时期士人在科举策问中引证《朱子封事》,给予很高评价,表明《朱子封事》因对君主正心诚意的要求及社会现实的剖析,具有很强的政治实效,故受到重视。

  《朱子封事》在近代依然受到重视。曾国藩(1811—1872)在其读书札记《求阙斋读书录》中,论及《戊申封事》,认为“北宋之万言书,以苏东坡、王介甫(王安石)两篇为最著;南宋之万言书,以公此篇及文信国(文天祥)对策为最著。文章则苏、王较健,义理则公较精”。曾氏还将正文及朱熹自注、夹行文字字数统计,把内容分为四节,指出其文法优缺点,并抄录《戊申封事》,进行评论、解释。如对朱熹抨击孝宗朝选任大臣陋习之语,曾氏认为“此等语实甚憨直,孝宗以其为贤者而优容之耳”。同时,与其他文集札记相比,如《东坡文集》,不仅包括曾氏上文称赞的“万言书”,还有游记、书信和诗词等。但《朱子文集》札记,全是《戊申封事》内容,足见曾氏对该篇的重视。郭嵩焘(1818—1891)在日记中称:“读《朱子封事》,慨然于王淮、郑丙、陈贾、林栗之徒为后生浅学,转相祖述以至于今,隳败世教无穷已也”。王淮曾在孝宗时期担任宰相达7年,政治上,他既不是坚定的主战派,也非一味求和派。其与朱熹虽有交往,但却属反道学一派,郑丙、陈贾、林栗亦如此。因此,王淮等对朱熹反对议和、积极抗金的策略,较为排斥。郭嵩焘在政治上也主张整顿吏治、振纪朝纲,与《朱子封事》的主张颇合。其读《朱子封事》,意在借古喻今。同治三年(1864)七月,郭氏又读该书,可惜未写其心意。陈介祺(1813—1884)在给内阁学士宋晋(?—1874)函中,畅言时事,盛赞《朱子封事》:“善乎《朱子封事》之言,外攘必先内修也。言用兵必曰屯田也,内修以圣学为本,以政事为大。屯田以军屯为急,以募屯为要”。对朱熹研究颇多的唐文治(1865—1954)在其《朱子学术精神论》中写道:“读壬午、庚子、戊申、己酉封事诸篇,浩然正大之气,溢于楮墨之表”,因此,“特节录于左,以兴起吾人爱国之精神”。另在其《思辨录札记》中写道:“学者果有志于致君泽民,不可不读《朱子封事》及《近思录》第八卷”,其著《茹经堂奏疏》“第一卷,则仿《朱子封事》为之”,使得《朱子封事》融入近现代的学术之中。

  综上所述,从南宋至晚清,《朱子封事》的传播呈现出四个特征:第一,随着朱子文集在南宋刊刻、传播,《朱子封事》渐获重视,受当时政治氛围的影响,主要是对内容评价,在政治文化中的影响有限。第二,元代以后,朱子学被定为官方政治哲学,《朱子封事》被纳入“欲学策”必读之文,用于科举策问,成为元代以来儒生习读的基本经典。第三,《朱子封事》体现了朱熹的政治思想,成为历代儒士表达政治诉求的一个重要载体。特别是晚清内忧外患之际,曾国藩、郭嵩焘读《朱子封事》,借古喻今;唐文治节录《朱子封事》内容,“以兴起吾人爱国之精神”。因此,随着时代的变化,对于《朱子封事》的理解,常解常新,总是赋予其新的内涵。第四,《朱子封事》在元、明、清的影响,也限于文人士大夫文字之间,其对君主的鉴戒作用及其政治效能,较为有限。

  三、《朱子封事》在朝鲜王朝的传播与影响

  古代朝鲜半岛积极学习中国的优秀文化,高丽末年,儒士安晌将朱熹《四书集注》带回高丽,朱熹著作逐渐在朝鲜半岛传播,其思想也渐被接受。朝鲜王朝以程朱理学作为立国基准,朱熹著作更是被奉为经典,为朝鲜儒士们世代研读,成为朝鲜王朝性理学发展的基础和思想源泉。朝鲜王朝早期所刻朱熹作品,包括经、史、子、集类著作,并没有《朱子封事》单独刊印的记载。这应与朝鲜王朝前期,朝鲜士人更多关注朱熹哲学思想,对其政论文字较为忽视有关。15世纪末至16世纪初,《朱子大全》传入朝鲜王朝,并被刊刻,《朱子封事》渐为人知。

  检视相关朝鲜史料,16世纪初开始有《朱子封事》的记载,这与《朱子大全》传入有关。朝鲜王朝中宗(1506—1544年在位)时期,“宗室正叔袭爵为副正。丁丑(1517)年,私印《二程封事》《朱子封事》。进上曰:‘为治之要,无过于此,伏念留神采览焉’。上嘉纳之,赐书籍”。宗室正叔指李正叔(?—1521),朝鲜世宗李祹曾孙。当时其私自刻印《二程封事》和《朱子封事》,献于中宗,获得嘉奖,这是朝鲜王朝关于《朱子封事》较早的记载。1537年,中宗令校书馆校印《朱子大全》,1543年刊刻,赐给众臣。柳希春(1513—1577)于1575年参考其他版本,对《朱子大全》校勘重印。1635年,元斗杓(1593—1664)再校对《朱子大全》,并雕版印刷。朝鲜儒士不断校正刊刻《朱子大全》,使得该书流传日广,《朱子封事》也因之影响越来越大,成为朝鲜王朝后期经筵的重要篇章。

  英祖(1724—1776年在位)推行“荡平策”,试图改变两班政治的污浊之风,《朱子封事》中所提省赋恤民、正纲纪、选大臣等措施,与其致治目标相符,因而成为经筵讲论的对象。英祖二年(1726)进讲《宋鉴》时,经筵之臣指出朱熹“封事奏札中,帝王心法、治国规模,无不备具”,其所言“皆切于人主之身”,劝英祖“取入封事奏札所付之卷,置之左右而熟玩之”。四年三月,定经筵中进讲《朱子封事》,命弘文馆校正刊出,五月初,讲论《朱子封事》。该次讲论结束不久,经筵官认为“向日《朱子封事》进讲时,一次所讲,多至数十余板,不免有务多之意”,感觉过快,因而建议《东国通鉴》讲毕,接着再讲《朱子封事》,反复讲论,以求尽可能全面系统领会其治国理政的思想。英祖晚年,继续多次反复讲论。同时,进讲《节酌通编》《高丽史》等书籍时,英祖君臣经常会提及《朱子封事》,与朝鲜王朝现实问题联系起来。如进讲《高丽史》时,侍讲官李宗城认为“《朱子封事》中,正心诚意之言,正为今日之可监矣”,劝英祖“大臣诸宰,日日引见,以何如则好,何如则不好,讲论得失,以备不虞”,英祖赞其“以至诚事君之心”。可见,英祖通过经筵日讲,反复学习《朱子封事》的思想,作为其治国理政的理论指导。

  正祖(1776—1800年在位)作为朝鲜王朝有名的“学者型”君主,一生嗜读朱子著作,其自言:“予自辨志以后,酷好朱子书,翻阅不释于手,诵念不绝于口,讲究思索不忘乎心。”朱子著作种类繁多,部帙庞大,正祖以“《语类》与《文集》终未有合成一书者”,“甚恨之”。他认为要解决“今日俗学之蔽,挽回澄治之道”,“惟在乎明正学,明正学之方,又在乎尊朱子”,因而特别强调“尊朱”的重要性,以为“尊朱所以尊经也,尊经所以尊王也”,把“尊朱”视同“尊王”。其抄选朱子著作,成《朱书百选》《朱子会选》《朱子书节约》《朱子选统》等书,他也特别重视《朱子封事》,并予以论评。如其读《壬午应诏封事》中“方今天命之眷顾方新,人心之蕲向方切”,朱熹希望孝宗“因时顺理、乘势有为”之语时,认为此“为全篇之第一义”,“予所瞿瞿努力者,正在请事斯语”,“予当锐意”,勉励儒臣“即起肃命,弘济国事”。在御批世子侍讲院赞善宋焕箕疏中,正祖也称“予尝读《朱子封事》”,并将朱子之意“用作官箴”,以此勉励宋焕箕,尽心教育世子。

  在经筵讨论中,正祖称颂《朱子封事》“勤勤恳恳,丁宁恻怛,有足以极一代之治化,开万世之太平”!《戊申封事》“六条之指陈,一心之推演,尤为人主之龟鉴”。儒臣尤重视“正心”,劝正祖“于清燕之暇,益懋精一之工,先从难克处克”,则“百千万事,无一不出于正,而凶孽渐消,言路渐开,自底于大公至正之域矣”;进而指出“十六字心传”乃“二帝相传之心法,千古圣学之祖宗”,《朱子封事》中“首尾陈达,不啻千言万辞”,劝正祖修心。虽然“《封事》之言,固难尽施于今日,今日之弊,未必尽同于封事”,仍希望正祖“常常披览,有若朱夫子敷陈于今日殿下之前”。同时,正祖用《朱子封事》之言,解决实际问题。英祖即位之初,儒士领袖赵德邻(1658—1737)上疏陈数条措施,第10条为“正名实以建极也”,建议英祖正君臣、昆弟、父子之名,则“天下之名实定,而万事顺其理”,实则从“正名”角度,维护英祖统治。但“李麟佐之乱”后,赵德邻因疏中“正名”条受到指责,认为其另有所指,而被流放致死。正祖欲为赵德邻平反,有人以“德邻疏中,正名实(十)条,至于‘匪心仓卒’等句,诚是不道之言”为由反对。正祖以为此言乃“《朱子封事》中句语引用者,何必如是看之”,最终为其平反,恢复名誉。纯祖(1800—1834年在位)时期,《朱子封事》虽用于经筵,但朝鲜王朝进入势道政治时代,君权削弱,封事很难付诸实施。此后经筵制度衰落,《朱子封事》渐不见于经筵记载。

  《朱子封事》在朝鲜王朝儒士当中也产生了重要影响。朝鲜性理学最重要的两位大师李滉(1501—1570)和李珥(1536—1584)对《朱子封事》都非常重视。宣祖(1567—1608年在位)元年,李滉因宫人干政一事,上疏请罢黜之,“上不从……因抄录朱子上孝宗封事中,论宫禁一款以上之”。此后,李珥为朝鲜国王教育作《圣学辑要》,大段摘录《朱子封事》,认为“朱子前后封事,陈当时之弊,而切中今日之病,故详录焉”。因此,《朱子封事》作为鉴戒君主的书籍,受到朝鲜儒臣的关注。

  1637年,在皇太极大兵压境之下,朝鲜仁祖被迫签订南汉山城下之盟,成为清朝藩国。在朝鲜性理学主导下,朝鲜君臣尊奉“尊周思明”大旗,大力倡导“尊华攘夷”思想,成为朝鲜王朝后期的思想主流。因《朱子封事》倡导“攘夷”,颇合当时主流思想,在朝鲜王朝颇受重视。历经两次“胡乱”的李时明(1590—1674)疏称:“吾东方今日事势,与南宋时事偶合,虽其压于气数”,但“不能西向以争大义,后生辈不可不知讨贼复仇之为今日急务也”,常“袖出《朱子封事》,朗读一遍,掩卷流涕者数矣”。李之濂(1628—1691)与友人书信中,盛赞《朱子封事》:“非但为经国之大法,格君之至论。辞约义博,体用全备”,且“参之时义,绝类今日”,并称《朱子封事》“为治道之指南,建天地亘万古而不悖者,莫此书若”。

  倡导“尊周思明”理念的宋时烈(1607—1689)极其服膺朱熹学说,对《朱子封事》相当重视。宋时烈是朝鲜儒学史上地位仅次于李滉和李珥、唯一以子相称的儒学大师。其生活于明末清初,清朝出兵朝鲜时,他曾“扈驾南汉”,双方和议达成后,其“痛哭出城,即归乡里”,隐居不仕。明亡后,他大力倡导尊周思明、攘夷贬清,正与孝宗北伐计划相合。孝宗“以掌令召时烈”,后“连拜进善、执义”,显宗(1659—1674年在位)朝“拜右相,至左议政”,权倾一时。因《朱子封事》中讲“内修外攘”,积极抗金,与宋时烈对清主张相似,受到推崇。他不仅“完全袭用朱熹《封事》”,上封事于孝宗。读朱子《戊申封事》后,还劝孝宗“正心克己,以正朝廷”,并“克崇德业,以副皇天诞命之心,先王付托之意”,早施“讨复之义”。此后,又将《朱子封事》献上,并上《进朱子封事奏札札疑札》,认为朱子《封事奏札》“精忠恳切,诚意感发”,其中辨贤邪、振纪纲、修军政、御外侮等措施,“体用具备,理事相函……不拘束于浅近小利,不泥滞于迂阔空言,真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希望朝鲜孝宗吸取宋孝宗“说而不绎,从而不改”的教训,勿使“其尽诚纳诲之忠,卒无其效”。朝鲜肃宗(1674—1720年在位)即位初,宋时烈因党争被流配,至六年又重回朝廷,并受到肃宗重用。其又将《朱子封事》校勘、注解,上于肃宗。但肃宗时代,朝鲜党争尤甚,老论派与少论派相互倾轧,加之肃宗善于玩弄权术,使得朝局变化不断,宋时烈也因党争于1689年被流配赐死。面对如此政局,朴世采(1631—1695)在经筵中,认为“《朱子封事》则不但爱君忧国之意甚切,至于时势规摹,尤与今日相近。臣前上经筵故事中亦尝及之,愿乞圣明深留睿念”,希望肃宗常读。

  《朱子封事》不仅在朝鲜王朝政治中有较大影响,在朝鲜文人中也留下不少相关篇章。尹愭(1741—1826)曾作《读〈朱子封事〉》一文:

  余读《朱子封事》,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盖当朱子之时,运值艰否,柄归权奸,天下之事已至于不可为。而有若朱子之大贤,出于其间,苟使得君而行道,则宜若可以俗跻三代之盛,民蒙至治之泽,宋不至于为宋而止。而乃使天高海阔之德,蚕丝牛毛之学,空老于山里杞菊,寻行数墨之间,卒不过留的一片苦心于若干封事而已,可胜惜哉……其爱君忧国之诚,救焚拯溺之意,直使读者流涕不自已……呜呼!孔子不得位,而其功贤于尧、舜;朱子不遇时,而其功继于孔、孟。然则朱子之不幸,岂非天使之嘉惠后学而后学之幸欤?

  读《朱子封事》后,尹愭不仅为朱熹时运不济的遭遇感到痛惜,更称颂朱熹“爱君忧国之诚”,使“读者流涕不自已”。认为若“君行其道”,则“宋不至于为宋而止”,可“跻三代之盛”。这种盛赞《朱子封事》的篇章,在17、18世纪的朝鲜王朝,非常普遍。朝鲜文集中,如尹宣举(1610—1669)、朴世采(1631—1695)、尹拯(1629—1714)、尹推(1632—1707)、洪禹传(1663—1728)等等,都有类似的文章,称颂有加。

  19世纪中期以后,朝鲜王朝被迫开放国门。1876年,与日本签订《江华条约》,朝鲜逐渐沦为日本殖民地。面对“外寇频侵,邪说横炽”之局,宋时烈九世孙宋秉璿(1836—1905)于1881年上《辛巳封事》,提出“懋圣学以尽心志”“斥倭和以绝邪教”等8条建议。但认为自己“见识短浅,文辞拙讷”,古人格君之言,尽见于《朱子封事》中,希望高宗(1863—1907年在位)“燕闲之中,亟取其本篇(指《朱子封事》),熟复而详味之”。次年,经筵官金洛铉上疏,仍以《朱子封事》中所言劝高宗:“奋发乾刚,痛抑私谒,先行惩贪之政”,“更严缉盜之令,与臭载之罪,无或容恕于左右近习之言”,以此可“致太平之道”。

  同时,《朱子封事》在朝鲜也常被刊刻。上文提及16世纪初,宗室李正叔将其私印成册,17世纪官方大规模刊印。据刻于崇祯九年(1636)的朝鲜王朝《书册市准》载,“《朱子封事》,纸四卷”。此后,成书于英祖年间的《完营册板目录》和正祖时期编纂的《西库藏书录》当中,都有《朱子封事》的记载。在《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当中,《朱子封事》为2卷6篇,朝鲜王朝单独刊刻的《朱子封事》则为4卷。孝宗时期3封事为卷1,《己酉拟上封事》和《甲寅拟上封事》为卷2,卷3、卷4为朱熹《奏札》,因此,朝鲜王朝单独刊刻的《朱子封事》,增加了两卷朱熹的奏疏,扩大了版面,丰富了内容。

  综上所述,《朱子封事》在朝鲜王朝的传播,有四个特点:第一,从英祖至纯祖时代,《朱子封事》成为国王经筵日讲的重要书籍。经筵讨论中,君臣将《朱子封事》与朝鲜王朝现实问题联系起来,用以解决实际问题。同时,儒臣特别重视《朱子封事》中“正心”之说,劝诫国王修心。第二,《朱子封事》主张积极抗金,宣扬“攘夷”思想,符合朝鲜王朝对清心态,成为朝鲜儒士“讨复大义”的思想源泉。同时,《朱子封事》也成为朝鲜文人理解和盛赞朱熹的重要媒介。第三,19世纪中期以后,面对内忧外患之局,因《朱子封事》主张以改革促振兴,成为朝鲜儒士倡改革、致太平的重要凭借。第四,朝鲜王朝将《朱子封事》刊印,并加入朱熹《奏札》内容,丰富其内容。总之,与元、明、清相比,《朱子封事》在朝鲜王朝更受重视,其影响也更为深远。

  四、结  语

  《朱子封事》所作,源于朱熹强烈的现实关怀,是其政治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因当时政治环境、学术争论等因素,在南宋不受重视。朱熹去世后,《朱子封事》随着朱熹文集的刊刻而流传,在元、明、清三朝产生了一定影响。同时,随着朱子学在朝鲜半岛的发展,朱熹著作在朝鲜王朝的刊刻,《朱子封事》日渐受到朝鲜君臣重视,被单独刊刻。可以看出,《朱子封事》在中朝的影响,同中有异。

  首先,《朱子封事》在中朝都受到应有关注。随着朱熹文集的刊刻与流传,《朱子封事》渐为人知。从南宋后期至晚清,《朱子封事》不断被阅读,并纳入郡县儒学教学之中,成为士子“欲学策”的参考。因此,从某种意义来说,《朱子封事》对元、明、清之际的科举策论及政论奏疏都有一定影响。晚清时期,《朱子封事》更受关注,曾国藩、郭嵩焘以此借古喻今,唐文治将其节录,模仿上疏,乃《朱子封事》在内忧外患情况下现实价值的体现,更是晚清士大夫对现状不满以图自强的反映。《朱子封事》在朝鲜王朝亦然,尤其是李滉、李珥和宋时烈都重视《朱子封事》的鉴戒作用。孝宗之后,显宗、肃宗相继即位,但朝鲜王朝内部的政治、社会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党争尤其严重。《朱子封事》所涉及的除党争、振纲纪和太子培养等问题,在朝鲜王朝同样存在,因此,受到英祖、正祖重视,并成为经筵日讲的书籍,他们将《朱子封事》中的政治理念付诸实践,以解决现实困难。高宗时期,面对内忧外患之局,《朱子封事》又被儒士重视,成为倡改革、促太平的重要指导。

  其次,与宋、元、明、清不同,《朱子封事》不仅受到朝鲜儒士关注,在英正时代也受到君臣重视。《朱子封事》既集中体现了朱熹的政治主张,也是其道德哲学和政治思想结合的体现,针对对象为最高统治者,带有强烈的说教、批评意味,很难被元、明、清皇帝所接受。朝鲜王朝却不同,儒臣借此劝诫国王,而且从英祖到纯祖时代,该书不断被用于经筵。同时,还将朱熹5篇《封事》与《奏札》合并刊刻,成《朱子封事》4卷。这既是朱子学在朝鲜王朝重要影响的反映,也是中朝之间政治文化状况不同的体现。朱子学在元代被定为官方哲学后,对明、清政治社会产生了重要影响,但中国朱子学者更多的是拥护和维持现存的统治秩序。朝鲜王朝则不同,“李朝五百年来,朱子学始终占统治地位,朝鲜朱子学深融于朝鲜文化之灵魂和血脉之中,成其传统文化之主流”,但“朝鲜朱子学者反保守,倡改革”,朱子学在朝鲜王朝成为改革现状的工具。英正时代,振纲纪、平党争,实现复兴,成为当时目标,这与《朱子封事》中诸多诉求相合,成为英祖和正祖君臣改革现实的思想依据。

  《朱子封事》之成,具有鲜明的政治指向,其目的是通过君主阅读去影响其政治行为和实践。但书籍对政治的影响,从来都不是单向的自我表达,更在于站在权力顶端的君主,通过对书籍的阅读,去理解其中的为政举措,将其付诸实践。因此,书籍与政治之间,是双向互动的关系。《朱子封事》在中朝之间的际遇,是中朝不同政治文化状况下,书籍与政治互动关系的一个反映。

  作者:孙卫国,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袁昆仑,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生。

  来源:原载于《学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