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和电视剧里一样吗?清末探花带你走进科举考场

2019-10-31 来源:本网原创稿

清末科举考试亲历记

商衍鎏

 

一、科举考试由来

  科举考试制度在我国已有一千四五百年的历史,是封建王朝一个特殊的制度。汉以前用人重在考绩德行,乡举里选。至六朝尚门第,选举为贵族所垄断,而寒士无从进身,人才埋没,政治紊乱,至隋始试策置进士科。唐因订为科目,每岁由外县举人解省以送京师考试。科目不一,如经、史、法、礼、书、算等,皆列为科,兼试诗赋,其最重者为明经、进士两科。唐太宗谓天下英雄皆入吾彀中,是科举用意,专为笼络人心,使舍科举一途,虽有大略雄才亦难以自达。宋、元、明、清守之勿失,至清光绪三十一年乙巳(1905年)废科举而始结束,科举取士遗法并随之消灭。但如考试,所考的方法,历代略有不同,唐重诗赋章词,宋重经义,明清重八股文。近日文史资料研究者,以我曾为科举考试经过的人,嘱将亲身经历和见闻大略述之。我著有《清代科举考试述录》一书,详载典章制度,兹则为琐屑枝节的经历和见闻,但这个朝代及各处地方,具体情况都有不同,不能以我个人的经历见闻而概其全。

 

二、幼年读书准备应试

  我生于清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 年),翌年为光绪元年。是时清廷积弱已极,原因则以道光末年的鸦片战争以后,民不聊生,引起轰动全国的太平天国起义。事虽不成,而晚清的政治不良,更加暴露无遗,但不知改进,而用科举为安定人心,痼弊人才的工具,犹谨守如故。我欲求发迹,自不得不仍走此道路。倘若将此少壮苦学的工夫,学习工、农、理、化有益于国计民生的科学,何尝不可以有成?即今思之,十分惭愧。到了今日党政英明,学皆有用,我尚回忆此朽腐的科举,似可不必。但回忆与留恋不同,就研究历史的角度而言,历史是复杂的,不良的政治措施,亦当写出,正可与现在对比研究,鉴别好坏。
  科举一事,既行之一千余年,在应试的士子说来,亦不甚简单。先言我幼年的读书情况,我六岁开蒙,读三字经、千字文,能背诵及识字较多后,即读四书。四书为《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因当日考试八股文的题目,均在此出题,而解释必须依朱熹的注,故读正文时亦要读朱注。每日先生将以上的新书口授一遍,即由自己读熟,翌晨向先生背诵,背新书带温旧书,日日读新温旧,毫不间断。且当日教法极严,倘背不出,先生要责罚,轻者将薄板打掌心,戒方打头,甚者用藤条打臀部。我每晚都要读到熟而能背方敢睡,是以被责尚少。四书为考试的基础,要读到滚透烂熟,由头至尾全部背出方止。四书读后,继读五经。五经为《诗经》《书经》《易经》《礼记》《春秋》。背诵之法,与四书略同,但仅读经文而不读注。五经于考试亦是重要的书,以乡会试第二场的题目,是每经出一题,作经文五篇的缘故。我幼年于四书五经外,尚兼读《孝经》《公羊传》《谷梁传》《周礼》《尔雅》,中间尚带读五言、七言的唐宋小诗及声律启蒙,学作对句,学调平仄与十七史蒙本。蒙本是每句四字,每两句一韵,句句皆有史事以记典故的。各种的书均要背诵。一般读书还有兼读带读之法,如读《左传》兼读《公羊传》数行,带读《唐诗》蒙本数句等。故四书五经读完,而此等书亦随以读完。其中尚有一最重要的课程,则是习字。启蒙初写描红,描红本子,是印成“上大人,孔乙己,化三千,七十士”红色半寸大的字,每半页三行,每行六个字。令小学生用墨笔在红字上连续照描,描熟以后 , 即写仿格。仿格是将字用墨印成,套在白纸本内摹写,格子由善书者随意择字,或写格言,或写诗句等,惟必须楷书,由大而小,大者每半页两行,每行四字,每字约一寸半,小者每半页八行,每行八个字。写熟以后,即写小楷。小楷是用印成有红线的红直格纸,每半页八行,每行二十或二十五个字,取法对临,每日写数行,不可间断。写就交先生阅看,好者加圈,劣者加杠。以字与考试有关,童而习之,至壮不废。以上是我十二岁以前读书预备考试的课程。试想当日计算的年龄,又是虚龄,照现在说是由五岁到十一岁的孩子,要读如此多的书,而四书五经又要能背熟,略知讲解,岂不甚难?其实只要每日皆不废读,是可以做到,不足为奇的。那时我家请一位先生教我兄弟三人 , 按年龄大小,每日教新书由四五行起,渐渐加至四五十行。堂兄衍燊最聪明,过目不忘,书读两三遍即能背诵如流,我则读二三十遍不能背诵。我恨我笨,只有将勤补拙,不敢贪懒。衍燊兄无论诗文词赋,一学即会,作出文字精彩动人,二十岁中辛卯科举人,翌年到北京会试后还广州,一病而逝。我母亲说:“聪明太过不主寿,不如你笨些的好。”我胞兄今年(1960年)九十尚健,我亦八十七岁,真是笨些的好了。尤好在能看见今日的人民翻身,与从前封建时代人民之受压迫者大不相同。回忆至此,又有一股酸咸苦辣旧脑筋的气味触动我,使我为之彷徨不安了。
  我十二岁以后,学作八股文、诗、赋、策论等。不但要读八股文、古文、律赋、文选之类,还要看史书如通鉴、四史,子书如庄、老、韩非各种书籍,俾腹中充实,以备作文的驱遣。概括言之,多读少读,在乎自己的用功。十四岁至二十岁的时间,除如上读书外,皆是走读从师,以考书院。走读之师,广东通称为大馆,先生皆是科甲有文名的人,赁一间祠堂或寺庙中闲屋以招生徒。本人选择悦服的先生,前往执贽。每馆学生皆数十人至百余人不等,先生每日讲书一两小时,以八股文为主,带讲经、史、诗、赋、策论,每日三课或五六课,课题八股文一篇,间有试帖诗、律赋、史论。学生作业,即日或明日呈缴于先生评阅,由先生圈点批改,选好者贴堂使众观摩。我在光孝寺读书最久,印象最深。同时并向各书院考课,前列者有奖金,我是寒士,并可借以资生。书院如粤秀、粤华、羊城等,每月三课,皆考八股文、试帖诗。其他菊坡精舍、学海堂,每月一课,皆考经、史、诗赋,不考八股试帖。我每月必向各书院应考,到课期,晨兴往书院看题目,回家写作,傍晚到书院即日交卷。古学的菊坡精舍、学海堂,则限三日或五日交卷。终日仆仆,皆为练习科举考试的准备,以此白昼甚少读书的时候,而用功总在夜间,“三更灯火五更鸡”,从前以这句话来形容士子的读书,真是不错。

 

三、从生员、举人到进士

  我亲身经历科举考试者十余年,自生员、举人、进士以至殿试的一甲第三名,或考八股试帖诗,或考经义策论,以及考场中的形形色色,皆所饱尝。兹将科举名目大纲,分为童试、乡试、会试、殿试,而各试内亦有连带而及的考试,分类叙述如下:
  (甲)童试:童试为最初的考试,并非尽是儿童,无论年龄大小,童年、壮年以至白发老人,凡初应试者皆称童生,亦曰儒童。此名沿自明代,名实未免不符,故后亦有称为小试或院试者(考官为学院故)。童试次序共为三试:第一县试,第二府试,第三院试。有一定院试取中的学额,小县数名,大县二三十名不等。应考的人数,小县数百人,大县数千人。考至终点县试取录者,称为生员(普通称为秀才)。各县设有学宫,学宫内有教谕、训导的学老师以教育之。生员是学宫内的学生一员的意义。至应考与考试尚有很多手续。先言县试:县官出示考期,童生即向本县礼房报名,填写姓名、籍贯、年岁,并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三代存殁,己仕、未仕者履历,取具同考五人的五童互结,与本县认保廪生的保结,保其实无冒籍(非本县人为冒籍)、匿丧(有父母死而在三年内居丧者)、顶替、假捏姓名。身家清白:非优、娼、皂、隶之子孙,方准应考。考官为本县的县官。届试日点名发卷入场,第一场考八股文一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取录者再考第二场为复试,两场以后考否听便,连接共考五场,则兼考诗、赋、经论之类,至末场取录第一名者为县案首。续考府试,考官为本地的知府,所有报名、保结、考法,与县试同,至末场取录第一名者为府案首。然后将县、府考过的童生,造册送全省学政考试,学政由京简放,都以翰林官为之。关防较为严密,以院试取中即为生员,而考生对此亦较紧张。考试前的报名、取保、试卷编号弥封,都与县府试略同。现将我考试约经过言之:我于光绪十六年庚寅( 1890 年)考院试时,年十七岁,早晨四点钟天尚未亮,由学政亲自在考场外点名入场,点名要唱廪保的名字,廪保答保其人后,即往派卷的地方领写有自己名字的卷,胸前挂一油布卷袋,卷袋正中在场外贴写好自己的名字,即将考卷平放袋内,以防折叠与污损。手提考篮,考篮用柳条或藤织成,上有挽柄,作直筒式,四面玲珑小孔,不许密织,以便可以看里内面所放的东西,许带笔墨干粮,不许夹带蓝本成文。入场门时,须加搜检,甚者解发、袒衣,并及袜履。后已从宽,不过看看考篮,即行放入。卷面印有座位的字号,有堂号,有东西考棚号,按照找得的座位,放好笔墨。点名毕,升炮封门,学政坐大堂亲笔写试题,交书办用约两尺高、一尺宽的纸写成大字,粘于一木牌上面,牌下有长脚,擎游给考生看。考生将题抄下即作文,题为八股文一篇,题目限在四书内,试帖五言六韵诗一首,即日交卷。学政为翰林院侍讲樊恭煦,终日坐在大堂,场规严肃。最苦者座位是连坐长凳的长木案,每一张木案连接约二十余人,面皆向北对住大堂,字号贴在案上,又无阂隔,倘若遇着两个大胖子坐在一起,则逼迫不堪,幸而我是个瘦个子,尚觉从容。长案若不坚固,坐的人多,常有动摇,誊写试卷时亦要特别注意。作文时不许交头接耳、擅自移动。学政终日监视,派人四处巡察,倘有传递等弊者究治,犯规如移坐、换卷、丢纸、喧呼、顾盼、搀越、吟哦者,立即扣考,重则枷示。大小便亦要监视,恐其在厕所传递之故。我坐的是堂号,在学政监视不远的地方,埋头作文,谨守场规。午后三时放门,交卷出场。场外已有家中人来接,如鸟脱笼,欢喜非常。三日后发案,我大兄衍瀛取第一名案首,二兄衍燊取第四名,我取在第十名,三兄弟同时入学,家中热闹起来。我母亲喜极落泪,痛我父亲已故不得见及。我当时亦甚酸辛,因为我幼年读的书,皆由我父亲圈点。我父亲是秀才,屡应乡试不第,一生教书,当时未有学校,是应聘到人家教其子弟,所谓家塾者。我九岁那年,曾随父亲到过佛山赵宅附读,嗣父亲以身体多病,辞馆还广州。我家住纸行街莲花巷,即在巷尾辟地一亩,莳花种竹,作为花农,盖茅屋数间,取名玉莲园,携我在此读书。所读的经史诗词,无不详明讲解。约有两年,读书最多,长进迅速,父亲亦喜我受教。我父亲长于音韵,喜欢作诗,刻有《味灵华馆集》,指示我作诗作文的方法,不料我十四岁那年的春天父亲因病去世。所以想起从父亲读书的情状,心里十分难过。但是亲友来者纷纷,都勉我再求上进,报答父母。试想当日封建时代,大众的观念,对于科举是如何重视了。旋由学政牌示,定于某日到学政衙门簪花,赴学宫行拜孔子礼,穿的是蓝袍、缎靴、戴红缨帽金顶,簪花披红,乘轿至学政衙门。学政普遍称大宗师;在大堂谒见学政后,一群的新进生员,分往各人各县的学宫。我是前往广州府学宫的。到门外下轿,入棂星门,走过小桥,小桥两边有水一泓,即所谓伴池,入学谓为游伴者以此。谒学老师,由学老师带领到大成殿,向孔夫子神龛牌位前行三跪九叩礼,牌位写的是“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礼毕各人乘轿回家,谒祖、拜尊长、尊长各给红封利市一包。后即出家门,往拜从前受业过的各老师,至亲父执辈亦要登门叩头,家中设宴数席款待亲友,亦要行礼周旋。到晚客散,因为叩头太多,两腿酸楚,疲惫不堪了。以上是我童试情形的一段。
  取中生员以后,仍然是要受学政考试的。学政三年一任,到任后第一年为岁考,第二年为科考,除考童生以外,并考生员、贡生等。我十八岁辛卯( 1891年)换了一位学政,为翰林院编修徐琪,其考试场规紊乱,与樊恭煦大不相同。我考岁考,先考经古一场(此场不考者听),于报名时认考一门,经古题分为经解、史论、诗赋、算学各类。我是考经解的,择佳者发榜,我得考取。嗣考正场,为八股文一篇,五言八韵诗一首,八股题仍限在四书内出,我考取一等第三名(分为一、二、三等,故亦谓之考等),得补廪生。廪生每县有一定的名额,即所谓廪保,来保童生考试者。徐琪场规紊乱,考试不遵定章,点名极迟,在大天亮以后,喜年少漂亮的人,不喜年老与貌陋者,点名时上下端详,手册上加以暗记,往往点名毕即已傍晚。夜间考试,出场要到后半夜,按定章学政考试时,即日缴卷,不许继烛,故未出题以前,先有一“不许继烛”的牌示,我记得考试时,有一场擎此牌出,大家说我们可以交空卷出场了,轰动起来,学政乃令将此牌收去。徐学政于青年的尺度放宽多取,年老或貌陋者,文虽佳亦不取。当时东莞县有莫伯伊,文笔极佳,而貌极丑,满面麻斑,县考时县官是爱才的,取莫为案首。时人认为以莫的相貌,虽有班马的文章,徐宗师亦是不取的。到考院试,徐确在点名册上暗记。但碍于成例,县案首都得取入学,不得已才取莫伯伊在最末的一名,此事一时传为笑谈。如此的事,不一而足,后来被御史奏参,派两广总督李瀚章查复,官官相护,敷衍了事。我年纪甚轻,自己要考,又要作廪保随同童生考场,日夜都在学政衙门过活,精神身体不得安定,亦极不以徐学政为然。
  (乙)乡试:乡试是在省城考的,集全省的生员、廪生、贡生、监生以考试,三年一科,逢子、午、卯、酉年为正科。遇有万寿、登极各庆典加科者曰恩科。考官二人由北京简放,均以翰林院官为之,一正主考,一副主考。主考出京由兵部颁发勘合驰驿,按站而行,不许携眷,不许游山玩水与接亲朋,不许多带仆从,骚扰地方。约在八月初到省城,关防极严。主考下有房官,大省十八人,中少省以次酌减,最少者八人,广东为十三人。房官就本省进士举人科甲出身的州县官,由监临于场期前三四日考派。士子的试卷,先分给房官看,择其以为佳者加批呈荐主考,由主考照中额选定取中。另外用本省巡抚大员为监临,以纠察关防总管闹场事务,下设监试、提调、收掌、受卷、弥封、誊录、对读、巡绰、供给各官以司其事。考期在八月,分为三场,每场三日共九日,第一场初八点名入场,至初十傍晚出场,第二场十一至十三日,第三场十四至十六日,入场出场相同。第一场考八股文三篇,试帖五言八韵诗一首,八股题目限在四书内出,第一题论语,第二题大学或中庸,第三题孟子。第二场考五经文五篇,在易、书、诗、春秋、礼记各出一题,行文仍用八股式。第三场策问五道,问经史时务政治,士子将所问者条答之。三场皆由主考出题,印成分发士子每人一纸。
  乡试场内的情形:凡贡院均建于城东,取东方文明之意。广东贡院在东门内,拆城后即是现在文明路一带,现在博物馆尚为之保存贡院图记的碑石有十余通。我曾在此考过乡试三科。第一科光绪辛卯,第二科癸巳,第三科甲午。回忆六十年前的乡试,真有黄粱幻梦的感想。张之洞做两广总督时,将贡院前面拆为一大广场,辟成马路,贡院内亦将道路修平,可以用一小竹箱,下装铁轮四个,箱内载考具食物等绰有余裕,用绳牵曳而行,较前时要背考篮而入者,省力得多,所以至今我尚不忘。入场搜检,向例甚严,不许夹带成文与书籍,以后较宽,不过循行故事且已。我初应乡试,忽然大事搜查,人皆不知何故,后来方明白,是张之洞最恨人吹鸦片烟,凡带有烟枪、烟灯、烟盒等,均没收,书籍则一概听便带入,其有烟瘾者,多退场不敢入试,人心大快,我亦为之捧腹。又相传点名毕,监临有祭旗的事,说用红黑两旗麾,呼喊有冤者报冤,有仇者报仇,倘士子于场外有做亏心害命行为者,鬼必到试场索命云。前人笔记所载不少,都是说被女鬼索命者多。其实并无祭旗的制度,不过借以警人而已。我考试那年,亦曾传隔舍有一人遇鬼,精神失常寻死,由巡绰官将其牵出置于明远楼下,如何结果,后不得知,此皆场外的轶事。贡院内建号舍数千间,以备士子住宿,是用千字文编列的,惟天、玄、帝皇等字、孟子名柯字、数目字及荒吊字不用。每卷编一字号,如地一号、地二号,往下顺数,巷皆向南成排,号舍约百十间,短者亦五六十间,每间隔以砖墙,屋顶盖瓦,无门。巷内行道甚窄,勉强能容二人往来。巷口外墙上大书其字号,并置号灯及水缸。我于点名领卷后,按照卷面的号数入巷,号舍高六尺,举手可以及檐,深四尺,宽三尺。设有号板,舍内砖墙东西离地尺余两尺之间,砌成上下砖缝两层承板,板可抽动,日间坐下层之板,向上层写字,夜间除上层之板安入下层,可以伸足而卧,是合则为榻,分则为桌为凳,坐卧饮食皆在于此,煮炊茶饭靠对号墙。每巷拨有号军数人,照应士子的饮食。号舍近巷口者较佳,中间次之,巷尾为厕所,若坐号底数间,臭气至不可耐。陈祖范《别号舍文》内,有谓“一日号底,粪溷之窝,过犹唾之,寝处则那,呕泄昏忳,是为六瘥,谁能逐臭,摇笔而哦”者。南墙根有小沟以通水道,遇雨则泞湿不堪。巷口有栅,士子入齐封栅,禁止出入。栅用疏板留隙,使外可以望见巡查,广东天热又多风雨,士子必用油布为帘防护,有时蚊呐嗜肤,熏蒸烈日,尚要夜以继日作文,如此者为时九日,其苦不言而喻。但一科不中,下科又来。蒲松龄怀才而困于诸生,谓秀才入闱有七似,“初入场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归号舍似秋末之冷蜂,出闱似出笼之鸟,望报则行坐难安,似被系之猱,报条无我,似钳毒之蝇,弄之不觉,初失志,心灰意败,大骂司衡无目,从此披发入山,再有以‘且夫’‘尝谓’之文进者,定当操戈逐之,无何气渐平,遂似破卵之鸠,只得衔木营巢,从新另抱矣”,可谓描摹尽致,入木三分。但“归号舍似秋末之冷蜂”一句,是指北方,若在广东则改为“似热锅上蚂蚁”方合。我亦是一考再考的人,考到第三科为光绪二十年甲午( 1894 年),我二十一岁,侥幸中式。我记得那年九月初九放榜,我与数友在城隍庙对面的一家酒楼听榜。写榜在贡院内聚奎堂,主考、房官、学政、监临执事各官均齐集,由第六名写起,全榜写完,再写前五名为五经魁,第一名曰解元,是沿唐朝士子由州县解送而得元的意思。写榜时有探报人,每四五人印成一纸,沿街叫卖。我中第二十四名,得报约在下午三时,返家则报喜者已至,将报条贴于大门外,亲友亦多来道喜。我兄衍瀛是科赴北闱乡试,午前亦得电报中式,兄弟同科乡举,我母亲甚喜,说:“你们年纪轻轻就中举,那是你们的本事,你父亲积学不中,此是你父亲留给你们的。”榜贴在布政司衙门照壁搭就的彩棚,发榜后次日在布政司衙门大堂设鹿鸣宴,主考、房官、学政、监临、内外帘宫、新科举人皆与宴。是科正主考为唐景崇,副主考为王荫槐,我的房师为安荫甲,次第入座开宴,歌鹿鸣之章,作魁星舞,不过仪式而已。回家谒祖、拜客、设席款待亲友,与入学时情形略同。可恨是科正逢甲午中东之役,丧师失地,而主考唐景崇是台湾巡抚唐景崧之弟,我曾有诗感叹之,诗曰:“狂澜沸海丧师期,深痛恰逢科举时;泪眼台澎伤割地,东风吹彻落龙旗。”
  (丙)会试:会试是在北京考的,亦三年一科,逢丑、未、辰、戌年为正科,加科者曰恩科与乡试同。会试是合各省的举人在北京会考的意义,考官简放四人称大总裁,同考官十八人称十八房,其余执事各官与乡试略同,不过名目稍有变易。我中举后翌年为乙未科会试,是时日本已占高丽,据奉天省,声言要攻北京,我母亲不欲我去会试,说“你年纪尚轻,何必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而赴考呢?以后机会尚多,考少一科有何关系”。所以我是科未考。下科为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我母于上年去世,丁忧三年又未能赴考,嗣即逢庚子八国联军之变,辛丑会试复停考,直至光绪二十九年癸卯方补行会试,而北京贡院被联军焚毁,因改在河南开封考试。我是年正月在广州乘海轮到上海,转乘长江轮到汉口,即赴河南。是时铁路通至信阳州,距开封尚有七站,须改坐骡车,每日行一站,每站约百里,早行夜宿,仆仆风尘,又是一番滋味。途经某县平原,见地面有窗,问之才知是窑洞民居。及近开封约二十里,历经黄河大坝,坝甚宽广,且有在坝上结茅而居者,过一坝必有坦途一段,遍种庄稼,三五里一坝,接连至开封城外为止,近城的坝底已高过开封城楼,一遇决口,其害可知。到开封住广东会馆,当日河南尚用五两十两的元宝,与有孔的制钱,间用银毫及大银元,每一银元可易制钱八百文,购物以制钱为主,物价低廉至极,三个制钱买鸡蛋一枚,有时五个制钱买两枚,是一银元可买鸡蛋二百八十个,又一银元可买三十多斤猪肉,其他物价可以类推,我们广东人至为惊奇。场期在三月初八日至十六日,分为三场,共考九日,其点名入场出场等与乡试略同,但是三场的题目与前迥异,因光绪二十七年辛丑秋闱以后,废八股文试帖诗,改为第一场试中国政治、史事论五篇,第二场试外国政治艺学策五道,第三场试四书义两篇,五经文两篇,均不准用八股式,并废誊录,以士子原卷送考官评阅,但仍弥封。是科我兄衍瀛中式,并入翰林,我未中在北京教书。光绪三十年甲辰科(1904 年)三月我由北京再到开封应会试,四月初十放榜,我中式第一百二十九名贡士,年三十一岁,是科大总裁为裕德、张百熙、戴鸿慈,我的房师为萧荣爵。中式后即在北京应殿试。
  (丁)殿试:殿试向例为四月二十一日,因改在河南会试,恐士子不能 时赶到北京,遂展期在五月二十一日殿试。殿试之先尚有复试一场,殿试派读卷宫八人,是科为大学士王文韶、鹿传霖,尚书陆润庠、张英麟、葛宝华、陈壁,侍郎李殿林、绵文。我于五月二十一日黎明,穿常朝服入东华门至中左门,听点名领卷,送场者至此为止。我背起考箱至保和殿,殿廷所备试桌,式如炕几,高仅尺许,盘膝趺坐于地毡之上以事写作,试士皆所不惯,于是多自携考桌,其制用光面细布蒙薄板,以铁条为活四柱,纳于板背,折叠成片,支起扣于套环,即为一桌,较内廷所备者稍高,以藤筐盛布箱,贮考具及其他应用品。入殿随意择坐,但殿宇森严,先至者多踞前排,后排阴暗不能辨字,后至者多迁于殿前廊下。策题颁下约在辰刻,至中和殿阶下跪接,每人一张,策题用黄纸印刷,领题后还保和殿就座对策。殿上均黄绒地衣,下衬以棕荐篾席,正中设御座,丹陛三级,加以五彩蟠龙地衣,禁止吸烟。乾隆以前,皇帝多御殿考试,道光以后未亲临,派亲王为代。发策四道,即日交卷,不许继烛,策文最短以千字为准,卷为八开,每开十二行,每行二十四字,写足约两千字。道光以后注重楷法,卷纸七层,厚不易写,书写时间,占大半日,限于时刻,为文不暇构思。我于傍晚出场,将卷写足,谓之七开半,工楷圆满,无一脱漏的字。我兄衍瀛于收卷官处见我的卷,谓为满意。二十二日读卷大臣在文华殿公同阅卷,阅定将前十本于小传胪日寅刻进呈候钦定,有依进呈次序而发下者,有移易次序而发下者,我卷即是进呈时为第四,而钦定改为第三的。二十四日为小传胪,凡应殿试者,是日黎明穿常朝服至乾清门外阶下听宣,读卷大臣立御阶上,执黄纸名单,高唱某名,和者以次传唱,第三唱至我名,由随入亲友代系忠孝带于腰间,带用白绸为之,其意是以后入仕即当尽忠。前进序立,十人唱毕排班。光绪帝御养心便殿,读卷大臣将引见名牌入呈,鸿胪寺官引十人跪丹陛下正中,背奏履历,臣某名某处人,年若干岁,以次背毕,引出而退,归遇报喜人来,例于鼎甲门前贴一红联,曰:“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二十五日在太和殿大传胪受贺,典礼隆重。是日晨设卤簿法驾于殿前,设中和诏乐于殿檐下,大乐于太和门内,彩亭御仗于午门外。并设黄亭二:一在殿内东楹,一在丹陛正中,王公大臣侍班,新进士朝服,戴三枝九叶顶冠,按名次奇偶序立东西丹墀之末。届时礼部堂官诣乾清门奏请光绪帝礼服乘舆,引入太和殿升座,奏韶乐,阶下司礼者鸣鞭,皮鞭长丈余,鸣时飞舞回旋,响彻云霄,如是三次。鸣鞭毕,大学士于殿东黄案将黄榜捧出,置丹陛正中的黄案,奏大乐,宣制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光绪三十年甲辰恩科,五月二十一日策天下贡士谭延闿等二百七十三名,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传胪官唱第一甲第一名刘春霖,引出班就御道左跪;第二名朱汝珍,引出班就御道右稍后跪;第三名商衍鎏,引出班就御道左又稍后跪,每名皆连唱三次。嗣唱第二甲张启后等若干名,第三甲张鸿等若干名,仅唱一次,不引出班。唱时以次接传,上语下曰胪,所以谓之传胪。唱名毕,奏乐,朝贺,大学士至三品以上各官及新进士皆行三跪九叩首礼。礼毕,礼部尚书奉黄榜承以云盘置彩亭内,导以黄、绿鼓吹,由太和中门送至东长安门外彩棚张挂。黄榜谓之金榜,俗言“金榜题名”者以此。金榜盖用皇帝之宝,另写一小金榜进存大内。光绪甲辰科的小金榜现尚陈列于故宫博物院中。传胪后再颁上谕:第一甲第一名授职翰林院修撰,第二、第三名授职翰林院编修。普通称第一名为状元,第二名为榜眼,第三名为探花。按唐制赴礼部试者须投状,故殿试第一称为状元,第二名喻榜中双眼,故称榜眼,第三名探花之称,则以唐进士杏园初会谓之探花宴,以少俊两三人为探花使,亦曰探花郎,同诸进士游园以折取名花,后始专以第三人当之。又相传有状元骑马游金街之说,是始于宋时第一人及第给金吾七人清道而来。我与刘朱共三人是日随榜亭至东长安门内,顺天府府尹已于此处结彩棚相迎。棚内设长案陈列由礼部颁给的金花绸缎袍褂料等,府尹为三人进酒簪花披红,备马三匹,亲送三人上马,由午门中道而出,用鼓乐执事状元榜眼探花及第的彩旗脚牌引路前导,出午门后转向东城北行至新街口顺天府尹衙门赴宴。署内外列队鼓标迎送,府尹出迎,三人下马登堂,乐作开宴,于大堂南向设三席,一甲三人每人一席为客席,北向一席为顺天府尹主席,就座举酒即起,礼毕送三人上马,用原鼓乐彩旗牌仗引道,经地安门外,由西城出正阳门至南城,四城俱遍行,所谓骑马游金街者殆此。榜眼探花送状元刘春霖至直隶会馆归第,次榜眼探花归第。我与朱汝珍皆广东人,遂同至粤东会馆。是日会馆演戏客,同乡京官皆到,请是科会试大总裁房官,及复试殿试各阅卷官。二十六日为恩荣宴,相沿称为琼林宴,是日新进士赴礼部筵宴,派亲王一人为主席,从前阅卷官各人俱到,酒食丰盛。至光绪末造,形式而已。于礼部大堂设席十余桌,果肴皆出装饰,粗瓷竹箸,极为简陋,是科派恭亲王为主席,倥偬一坐,即起立出门,新进士亦同时而出。向来有抢宴之风,闲人争进,将宴席的盘碗杯箸抢夺一空,瓷器堕地声,笑话喧哗声,一片纷乱。此风不知始于何时,而宫廷各宴亦闻有之,当由来已久了。殿试后尚有朝考进士场,则是将全榜进士分用为翰林院庶吉士、各部主事、内阁中书、即用知县四项。朝考考卷分为一二三等,以定授官的考试,不再详述。

 

  附说考试的八股文
  科举用八股文以为考试,自明至清行之五百余年,八股文三字人习闻之,究竟如何是八股文,兹为简单的说明,俾读者得以略悉其梗概。八股文源流,是由宋代王安石罢唐代取士的诗赋帖经,改用经义考试而来的。经义近于论体,文散而流畅,不尽对偶;八股则不然,必要相对为文。体裁是起二比、中二比、后二大比、末二小比,合成一篇,故八股亦称八比。其每二股中,出股与对股,句数多少俱要一样相对成文。但在八股文前的开端,须有破题二句,承题三四句,起讲十句上下,起讲后有领题三几句,以下方是八股。而起二股完,有出题,中二股完,有过接,后末股完,有落下。其出题、过接、落下皆是用散文数句于其间,将八股连合以贯串之者。八股文尤有一特殊的规律,则是起讲开始,用且夫、尝思、意谓等字以入口气,以下八股同之。所谓入口气者,则四书内题目为何人的话,即要作何人的口气,如孔子或其弟子所说,可以说是代圣贤立言。倘是阳虎、齐人妻妾、王孙贾之流,亦要模仿他们的口吻以为文,不可不谓滑稽。焦循云“八股文入口气代人论说,实原于金元的曲剧,剧一开头有引子,等于八股文的破题、承题、起讲。曲剧的套数,等于八股文起讲后的起、中、后、比,曲剧套数中有宾白,等于八股中夹入的领题出题段落等”。我以其说比拟得十分恰当。
  八股文为历史的糟粕,毫无用处,举出以知从前读书人埋没其中的可怜。八股文为世诟病不止一日,明末朝士书愤,有“断送江山八股文”的话。又有以大简书于朝堂日:“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晚生文八股顿首拜。”其时太息痛恨于八股文如此,清犹行之以至亡而止。徐灵胎有刺时文(即八股文)道情云:“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技?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的晦气。”淋漓痛快,尽道八股的空疏。又有嫉八股文陋劣油滑相尚,不知改变,等于盲从,绘为八瞽图以讥之者。图作瞽者八人,或题诗,或作字,或鉴赏古玩,或品评法书名画与调琴弈棋,目既不见,毫无所得,犹此八瞽者的无知妄作,可谓痛切。后来八股亦有作六股或三四股者,究之捱板则同,喻人迂滞死守挨法、不知应付事物变化者为八股先生,毛主席曾有党八股的话,其意殆亦为此。我著的《清代科举考试述录》第七章有较详的记载,倘取而阅之,更得明确。         

                                                                       

  作者系清代最末一科探花。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广东省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来源:《广东文史资料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