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沙丘》的热映看科幻小说与“知识写作”

2021-11-23 来源:本网

  【编者按】

  近期,电影《沙丘》的热映令小说原著再度爆红,这部有着“科幻小说中的《魔戒》”“太空版的《冰与火之歌》”等美誉的小说,引起了不少中国读者的好奇和热议。广东青年作家王威廉应邀撰文畅谈科幻小说与“知识写作”的发展趋势,以及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文学创作不可或缺的重要品质。

  【作者】王威廉

  美国作家弗兰克·赫伯特创作的《沙丘》,据说构思于1957年,那年他在俄勒冈滨海地区的沙丘上进行考察时,忽然获得了灵感。然后他写了十数年,经历了几十次退稿,小说才获得成功。这跟小说本身宏大的设定以及以思想和对话为主的叙事方式有关,要进入小说中的世界,必须要放慢节奏,还得具备良好的记忆力。

  我们若将《沙丘》的故事框架彻底展开,就可以发现它与人类在地球上的历史有着微妙的同构关系。故事情节与主题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哈姆莱特》。虽是科幻小说,但书中有很多奇幻的设定,比如女巫、先知等,对于“标准”科幻小说的读者来说,可能会显得不够“硬核”。不过,在我看来,很多科幻小说,尤其是长篇科幻小说,跟奇幻小说的界限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这很好理解,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它所具有的那种创造奇迹的能力,某种程度上来说堪比巫术——尽管在制造奇迹的原理方面,两者截然不同。

  没有读过小说《沙丘》的人,能看懂电影《沙丘》吗?当然可以。如果说传统小说改编成电影之后,人们在欣赏影视作品时还要回头重温小说文本,那么这层关系在科幻领域中已经被大大弱化了。因为科幻小说往往以科技设定上的想象力见长,而科幻电影作为现代工业文明和科技水准的高度体现,完全可以将这种想象力转化成视听奇观。

  电影《沙丘》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此前曾拍摄过《银翼杀手2049》。在那部2017年上映的电影中,强悍的未来主义风格的视觉效果,给笔者带来不小的冲击。在电影《沙丘》中笔者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格,提升了《沙丘》在科幻史诗这个维度上的品质,呈现出所谓“太空歌剧”的效果。

  《沙丘》的改编是非常难的,正如此前所说,它在叙事层面上以思想、对话为主,场景细节的描述较少,给读者提供了很多想象空间。当然,这对有创造力的导演而言,反而是一个契机。仅就视觉美学而言,电影《沙丘》做得是相当成功的。

  《沙丘》原著的故事背景是:在人工智能技术高度发达之后,人类与人工智能爆发了一场战争,人类险胜,从此人类对人工智能充满恐惧和戒备,更加依赖于挖掘人类自身的能力。这个设定,对于我们今天这个人工智能获得长足发展的时代来说,倒是很值得品味。

  《沙丘》的第二个设定,就是人类依然是生活在一个类似封建帝国的架构当中。很多人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人类到了星际旅行的时代,社会组织形式还这么“落伍”?实际上,这却是很多经典科幻小说的共同选择,例如阿西莫夫最重要的科幻小说《基地》系列,就是根据《罗马帝国衰亡史》来建构的。那么,为什么会如此呢?

  在笔者看来,这个设定跟人类的空间感受变化有着很大关系。人类在个体层面上,是一种时间生物,但在文明层面上,又是一种空间生物。人类经历了从远古原始部落到如今的全球化发展历程,当人类的眼光在宇宙尺度上又一次被打开之后,这种浩大的空间拓张通过星际拓殖再次奏响了号角。过去的历史逻辑重新在宇宙层面上再次得到了续写。

  这样的历史逻辑的“复刻”,某种意义上来说显示出了作家想象力的边界,笔者更期待科幻作品尝试用新的宇宙观来思考人类文明的处境。所幸,今天的科幻小说所具有的面目越来越丰富,像美国作家范德米尔《遗落的南境》等小说,从生物学的角度打破常规想象,给人带来耳目一新的感受。

  至于《沙丘》是“硬科幻”还是“软科幻”问题,笔者认为,决定“软硬”的并非是小说或银幕上呈现出的高科技内容的多寡,更应该是蕴含其中的科学精神对于小说叙事来说具有多大的决定性。重要性越大,则越是偏“硬”。像是华裔科幻作家特德·姜的很多科幻小说(代表作《巴比伦塔》《你一生的故事》),在我看来都属于硬科幻,而阿西莫夫有些小说今天再看,则属于软科幻了。当然,“软硬”的标准,只是方便我们去理解作品的某种倾向。

  阿西莫夫对科幻小说的一个定义,一直让我念念不忘,他说:“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写的是人类对科技水平变化的回应。”这个关键词“回应”太准确了,无论“软硬”,都是对科技变化的一种回应。而且,他用“科技变化”而没有用“科技进步”,是想说明我们的科技利弊并存,甚至会拐向某种不可预测的方向,这是很有洞见的。

  相比《沙丘》这种设定宏大的巨著来说,另一种科幻小说的创作维度选择的则是很小的“设定”,也即小说中的一切,基本上都是立足当下可被充分感知的现实生活。在这个小尺度上,作品着力探索科技对于人类生活的深度意义。

  笔者相信,科幻作品好与不好,并不在于软或硬,还是在于作品本身的科学价值或文学价值。也就是说,要看具体的文本有没有提供新的东西。笔者在读了诺奖作家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克拉拉与太阳》之后,认为文学史有了一种“纯文学科幻”的模式。

  笔者将自己的科幻小说集《野未来》也归于此类。这类科幻小说确实能呈现出某种与众不同的特点与质地。在“纯文学科幻”中,最重要已经不是外在的幻想躯壳,而是借助科学知识,推演一种思想的实验,创造一种出自科学精神又落脚在人文情怀上的世界观,从而让文学成为一种在浩瀚星空中发现、探测和反思我们自身的艺术途径。

  但是不管什么样的作品类型,在今天,“知识写作”都越来越重要了。在过去,科幻小说中任何一个新颖的知识点都会给人们带来新鲜和喜悦(笔者想起自己小时候通过郑文光的科幻小说《飞向人马座》掌握了很多黑洞的知识),但在网络信息技术发达的当下,知识点已经太容易获得。

  而知识写作,是指小说借助于知识完成叙事,同时又必须要对知识进行重新诠释,尤其是要用叙事来进行理解。小说叙事关注的不仅是知识的结论,更加关注于知识生产的机制。小说叙事将知识的生产网络进行全方位的观照、反思与重新想象,将会是未来文学最重要的诗学品质。从这一点来说,知识写作不仅是对科幻世界而言,对整个文艺创造来说,它都犹如《沙丘》中的香料,神秘而永恒。

  (本文发表于2021年11月21日南方日报“文艺评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