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得起陈先生,要对得起历史”——专访陆键东

2018-10-11 来源:本网原创稿

  2013年1月,北京图书订货会期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编辑李昕透露,《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作者陆键东同意对书中有关内容进行修改,并加入了一些新的资料与研究成果。该书断市13年后,将于今年上半年再版。
  值此之际,南都围绕《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创作、“风波”前后以及此番修订、新书等话题对陆键东进行了独家专访。

  课题的选择
  2008年,陆键东在写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成立六十周年的回忆文章中,曾留下这样一段内心独白:“一九九二年与一九九三年之间,精神的困顿常令我备感痛苦,今日重检这段时期写下的一些心灵独语,其抑郁盖可见一个人与一个时代的茫然与哀伤。而某种如天籁般的召唤力总在心灵深处不断敲打。某日终于明白我所为何来。”
  其时,而立之年的陆键东在广州粤剧团任专职编剧。每月除去固定工资,还有三千多元的稿费收入,可以说生活无忧。而他口中的“痛苦”与“召唤”,皆由史而发。因为着手研究陈寅恪生平学术,他在故纸堆里,意外发现了一批珍贵的陈氏档案史料,“每掀动一页发黄的旧纸,手在微微颤抖,心在呯呯狂跳。”陆键东说,正是这“三十年只待一人”的使命感,促使自己“接上寅恪先生的命脉”,一心只为还原陈寅恪最后二十年的坎坷心路而付出。
  南都:最早接触到陈寅恪其人是什么时候?
  陆键东:1983年我进入中山大学中文系念书。读书期间就知道历史系有这么一位教授,但也仅此而已。真正引起注意,是在80年代中期,读到了几期《明报月刊》上美国余英时先生所写的论陈寅恪晚年的文章,于是找来陈先生的书一看。陈先生基本以文言体行文,到现在大部分人仍说读他的书很艰涩。现在回想,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在粤剧团,受传统中国戏曲唱词、对白的影响,第一次看陈先生的书一点不觉得困难。此外,跟我爱读古典文学也很有关系。陈先生那种忧郁的气质十分打动我,让我从精神上深深认同。
  南都:在文体上,当时是如何考虑的?打算写传记还是非虚构?
  陆键东:20岁以前很喜欢读的书有《史记》、《三国志》,以及中译本《第三帝国的兴亡》、陶菊隐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等。尤其后两种,我能读出历史因素中的传奇性与生动性。一直很喜欢“传奇性”这个词,历史的演绎有许多种手法,这足以证明历史本身就具有传奇性的特质,我能够从上举书中看出这一本质。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再后来,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进入大陆,黄氏驾驭文字的能力,亦曾使我心领神会。
  南都:你写作的预设读者是怎样的一群人?
  陆键东:没有预设读者,只是想着如何将自己所知道的,写成真实的历史,以及自己对这种历史的看法,尽可能用公正、客观的笔调来写。这本书现在看来还有着一种比较纯粹的气质,这种气质并不因时代的变迁而改变,也使这本书两三代人读之皆宜。

  档案搜集、寻访当事人、写作
  聊起《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陈氏家族研究专家、广东省行政学院教授张求会对陆键东在90年代初就表现出的档案意识佩服不已。
  陆键东说,《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是在超过千卷档案的积累上写就的。“四千字的书写背后,可能要准备20万字的档案资料。”尽管在档案调阅和口述采访过程中,遇到不少所谓的“惊人内幕”,却因孤证只能舍弃。
  南都:有人统计过,“《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全书531页,引文的标注达524处,其中标明所引材料出自‘中山大学档案馆’的标注49处,标明所引材料出自‘广东省档案馆’的标注52处……此外标明引自‘复旦大学档案’与‘广州文化局档案’的各1处,还有将档案、资料原件直接影印在书上的地方8处。以上所用材料与档案馆藏直接相关的地方共205处。”能否谈谈当时你对档案的运用?
  陆键东:这是一段令人很难忘的历史,虽然距今只有20年,但已有了沧桑感。1987年中国颁布了第一部《档案法》。1990年“档案法实施办法”实行,十分有幸生逢其时。以我个人的感受,当时档案界最大的意识是服务。此“服务”与现在所说的服务有区别。当时的服务主要指为改革开放服务、为解放思想服务,尤其后一个服务是打开了禁区。其中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观念,它是把档案作为一种历史的财产来看待。那几年我先后在多个档案馆查档案,受到馆中人们的欢迎,尤其知道我在做历史研究时,更获得他们的尊重。现在有关档案机构的对外宣传,大多突出在查房地产证明、出生证明、结婚证明等等世俗事上,其实这些只是档案馆这座历史矿藏中极小的一部分功能。历史就是这样奇怪,在数十年难一遇的时期,有意识利用这个宝矿来做学术研究的人,在九十年代初非常罕有。就我的经历而言,许多时候整个阅览室从上班到下班就我一个人。二十年后,运用档案来做学问已成为一种常识,但限于时易势转,当年的条件已不可能重现了。如果这本书当年没有刊行的话,大概也就永远出不来了。
  南都:能否简要回顾一下写作的过程?
  陆键东:1993年的夏天,我在重庆的假日酒店里,事前一点计划都没有,压抑不住的激情,很意外在这个酒店开始写出了第一、二章的初稿。现在想来,是胸中积累了太多的素材,虽然重庆不是我要决定开笔的地方。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基本上活在陈寅恪的世界里。我本身是专业创作员,不用上班。我辞掉所有的兼职工作,每一天醒来就是在苦思冥想。后来有人说是不是夸张了一些,我一笑了之,没什么好解释的。
  开笔的前后两年,几难自拔,现在回忆,当时的心灵倾诉,尚有一个世界可相依。每当写作思路凝滞、焦灼不安时,(我)本能地马上回到中山大学康乐园。很奇怪,那真的是一块福地,一回到康乐园,头脑顿醒,思路顿开。好几次急不可耐就着身边的片纸录下思绪,很怕瞬间即逝,试过深更半夜回到中大,就在陈寅恪故居附近来回走。大部分时候,一觉得写不下去,即重新进入学校的图书馆与档案馆,图书馆是十多个小时都开门,档案馆则上班时间开门。又或者马上打电话给中大的师长,请求谒见。端木正、刘少雄、李稚甫,以及陈先生的女儿陈美延老师,这些长辈多年来对我都有很大的帮助。有记录可查,这些前辈在这段时间对我的耳提面命,多者达数十次,少者亦不下六七次。至于前后拜访两三次的中大学者,也有二三十位之多。另外比较特别的是历史系的教授姜伯勤先生,当年他大概50岁左右,时在壮年,身体尚佳。姜先生有一特点,我请求谒见,他总说我们在电话里交流吧。姜先生的谈话风格鲜明,他不提供具体的事件———(而我最希望探寻的是众人不知道的历史),可是他对于历史事件的点评非常精彩,往往我告知又找到何种材料时,他即作评论。这样的经历让我明白,若没有“真材实料”,你就无法与大家对话。我是亲身感受到一个历史学家的睿智。
  事实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凝聚了康乐园几代人文学者的精神。
  出版后引发的“陈寅恪热”与思考
  1996年初,《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由三联书店出版。一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无人不晓。
  据陆键东回忆,“一九九六年三月下旬,上海举行第十一届文汇书展,三联书店带着一批新版书参展,在三月中才印出少量样书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有数十册被带往上海随附上架,结果引起轰动,被评为‘没几分钟便被争购一空’。随后后四、五月间海内外出现了第一轮的热评。”随后的五年间,三联曾先后6次再版加印。
  与此同时,评论界对陆作鲜明的语言风格、“非专业史学”的身份也提出了质疑。书评人止庵曾批评说“至少从态度上讲,不能不说它是一本非常浮躁的书”。时至今日,止庵依然坚持当年的观点,他特别强调,自己并非抹杀陆的学术贡献,但陆的语言过于煽情,有碍读者客观地审视历史本身。“时代需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没有问题,但陈先生的话有具体所指,将其抽象化,并不符合陈先生的原意。”
  南都:有没有想过书出版后的热销?
  陆键东:没有想过热销,此后两年更感孤寂。
  南都:围绕《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出现了一些质疑,比如你“非史学专业人士”的身份,对此你怎么看?
  陆键东:没有很放在心上,当年已经很自信该书90%以上的内容都是独创的。仅此,就可以领略到写作者最大的欣慰了。
  开始听到讽刺的声音内心是有抵触的,后来慢慢释然,以后更加平静。有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也让我顿悟世事。中大一直有声音对陈寅恪享受特殊照顾愤愤不平,直到现在这种观点依然存在。所谓愤愤不平,就是认为陈氏不配,陈不能造原子弹,也生产不了粮食,却被照顾得那么好,很难服人云云。我的书提到一个情节,没有展开,现在可以在这里展开:
  1962年7月,陈先生摔断了腿,住了半年医院,1963年1月回到家中。1963年是陈寅恪享受特殊照顾达到高峰期,他除了有牛奶、鱼肉、粮油、进口药物等补助外,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另外给他安排了三个半护士,这在中国现代史上对一个知识分子的照顾是空前绝后的。这是常人的看法。偏偏就在这一年,陈寅恪夫妇常常抱头痛哭,这不但有档案记载,而且我访到了曾亲眼目睹这种情景的人。档案记载的是北京贵客来访陈宅的见闻。可知两处反映陈氏的“痛哭”,非指同一件事。陈寅恪享受着所谓最好的待遇,可是两夫妇却在为人生的悲哀而哭。陈先生是否哭“国事”我不敢肯定,但是陈氏是哭自身、哭一生的不幸,哭“业将不传”、“文化将毁”,则是可以肯定的。这个细节说明陈寅恪的精神世界,与平常众生迥然不同。它也表明,陈氏绝不苟且。
  不同的意见,可以不喜欢我这样写陈寅恪,但不断出现的一些新史料,只会令《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的陈寅恪,其历史面目越来越清晰。
  南都:还有种说法是陈寅恪热热得没有道理,因为陈寅恪的学问冷门,史学不是显学。你又怎么看?
  陆键东:陈寅恪是一个历史学家,但历史中的陈寅恪实已超越了某门学问大师这一层面,而化成一种文化现象。有“史心”,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很高境界,史心包括才学、通识、博大。陈寅恪不但有史心,而且有“人心”。人心者,包括善良、悲悯、豁达。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两者能得其一,已是难能可贵;而两者兼而有之,则是百年一遇了。

  再版、内容增补与课题的延续
  1997年3月,一桩突如其来的官司改变了《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命运走向。书中陆曾称原中大副校长留下了很多年后依然使“中山大学教工闻之胆战心惊‘豪语’”。对于当时那段历史的讲述,招致其家属的不满。2000年,法院最终判决:在陆键东未对《陈寅恪的最后20年》一书中有关原中大副校长的部分内容进行删改之前,三联书店及陆键东不得重印、发行该书;陆键东及三联书店还应公开向原中大副校长的家属发表致歉声明。
  一晃13年过去。2012年7月,在三联书店的周年店庆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责编、现任三联副总编辑潘振平告诉陆键东,十多年来,三联一直受到读者有关“何时再版”的问询。双方就此拍板,今年推出修订版。出于种种顾虑,陆键东未对风波及修订透露更多内容,他强调一点,即“当今《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仍有社会需求,这是最大的正事”。而南都记者从他处了解到,原版中的“风波”部分此次得以保留,而人名则由“中山大学某领导人”做替换。
  南都:回顾这些年陈寅恪热的产物,你觉得陈寅恪给予了最近二十年中国知识界哪些东西?
  陆键东:近十年来有关“陈寅恪热”的种种非议,其实这里面有一个历史现象被世人忽略了,那就是陈寅恪活着时一直都是“热”的。陈寅恪青中年时在学术界已经有大名,在民国年间,他的课就常常吸引好事者前来看热闹,陈寅恪晚年就对端木正笑言大多数人来“是来看耍猴的”(据端木正回忆)。陈氏双目失明后对此更在意了。故此1949年陈氏南来广州,对要求听他课的人(非学生)有一个“动机审查”,问明所谓何来。中老年时,陈氏已经确立了在中国学术界极为崇高的地位,学界以谈论陈氏的动向为谈资。在晚年,陈氏更以获得绝无仅有的特殊照顾而在世俗社会中被口口相传。所以,陈氏生前就是一个“热门人物”。
  以下谈我自己的思考,陈寅恪的一生,可以说浓缩了百年中国文化进程的某种有代表性的东西。这个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第一,陈寅恪历经三朝,八十年人生动荡,他在三个朝代的人生特点,都从某些方面反映了所处时代最为鲜明的时代特征。这一点即使享有更大名气的胡适,也难与陈先生比拟。所以陈寅恪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极为难得的一个历史标本。
  其二,最有学术价值的是,陈寅恪一生的追求八十年从来没有改变过,变化的只是围绕着他的时代。当二十世纪远去,陈寅恪所处的时代消失,可是陈氏从没有改变的著作,却以原来的面貌留传下来。即使陈氏那些借古讽今的文字,包括他的诗,似乎也为时事而发,但陈是以坚实的学术做基石,故此这些著作反而具有了更为广远的历史意义。这对中国现代学术的构建极具示范意义。
  南都:这十三年间你的态度、心路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陆键东:这十多年虽然经历了很多,就人生观与历史观来说,没有发生怎样的变化。在这点上很感激上苍的眷顾。回顾三四十岁这段时间,在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上,好像都得到呵护。1996年,《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风行海内外,有一天姜伯勤教授在电话中对我说:“成名很困难,但成名后保持状态,更上一层楼,难上加难。陆先生你要好自为之。”借用一句佛家语,这个电话对我好像当头棒喝。同一年,我认识了广州文化界很传奇的一位老人王贵忱先生。 认识王老的时候,也是《最后二十年》那些政治传言不断流播的时期,贵忱先生对我充满了一种师长、乃至父辈般的慈爱。每次与他见面,他的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总是紧紧拉着我的手,叮嘱我不要在公开场合说话,不要接受采访。王老是老革命了,风声最紧时,贵忱先生甚至说过“不用怕,必要时我会找人的(保护你)”。
  王老有一段话也同样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他说“以后你不要随便写东西,若没有超过《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的,你就不要写,你要对得起陈先生,你要对得起历史”。这些话我受益至今。无论任何人或事,都必须经历岁月的磨洗。时光是最无情的,可以冲刷掉任何东西;可是时光也是有情的,它可以留得下经得起检验的东西。略可安慰的是,《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在十多年来初步经受了第一轮的磨洗。以后它的命运怎样,只能留待后来者评说了。
  人物简介:陆键东系第十二届广东省政协委员,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院长。
  来源:南方都市报(2013年2月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