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痛恨中医的是是非非

2018-10-30 来源:本网原创稿

商昌宝

  鲁迅痛恨中医,早已经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话题了,而且长期以来受到一些力挺中医的人的攻击。那么,鲁迅为何痛恨中医,甚至在学习了一年医学专业后还坚持说:“中医,虽然有人说是玄妙无穷,内科尤为独步,我可总是不相信”;“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等被视为激愤之语的论断呢?
  众多的鲁迅传记告诉我们:鲁迅并不是生下来就痛恨中医,至少在他父亲生病时,也就是他12岁左右,那时他还相信中医,也相信离奇的药引具有起死回生的效力。鲁迅在《父亲的病》一文有一段叙述: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一位名医,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病便霍然痊愈了。鲁迅听来的解释是:其时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气。此前百药不投,现在以秋气动之,以气感气,所以药到病除。年幼的鲁迅虽然对这种玄而又玄的中医理论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于还要拼了性命,跑进深山里去采呢。
  相信中医的少年鲁迅,为何后来又痛恨中医了呢?这中间到底有什么是是非非?不妨从几个事件,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其一是,鲁迅的父亲周凤仪,有一天忽然口吐鲜血,按照绍兴和江南那边流传下来的土法儿,见血就灌墨汁,于是全家遍寻砚台,紧张研磨,一阵忙乱。
  其二是,一位姓冯的医生,在看了周凤仪和鲁迅弟弟周作人的病后诊断说:大人的病不要紧,小儿的病可是比较严重。尴尬的是,父子俩的实际病情,恰恰与诊断的结果相反。
  其三是,名医姚芝仙药引奇特,例如什么陈仓米、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两年下来,周凤仪的病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水肿加重,快要起不了床了。
  其四是,名医何廉臣药引更加奇特,例如蟋蟀一对,而且是原配的,还有独家销售的败鼓皮丸。三个多月后,周凤仪的病更加严重,水肿漫及胸部,呼吸困难,疼痛难忍,最终驾鹤西去。
  伴随着父亲病情的发展,少年鲁迅也经历了害怕——失望——忧虑——绝望等心境的变化,及至后来学习了《全体新论》和《化学卫生论》等生理学和医学知识,对中医的弊端又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后,借助文章一舒胸臆,着实地宣泄了一把久积心中的愤懑。这便是鲁迅痛恨中医的简要经过和缘由。
  鲁迅所遭遇的这四个事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事例一中的墨水止血,虽然在科学上一直有待试验证明,但是历代本草书中多有记载:墨中的百草霜原料,的确有凝血作用,尤其是香墨,还具有镇惊、息风、止痛等功效。例如《肘后方》这本书记载的“姜墨丸”,可治赤白痢疾;《圣济总录》这本书中的“墨金散”,可治浊淋不通;《赵氏经验方》这本书中,用醋抹浓墨调合猪胆,治疗痈疮发背者;清光绪年间流传一种“蟾酥墨”,可治小儿腮腺炎。当然,这些中药的药理作用、药性成分究竟如何衡量,实在是一个玄而又玄、无法用科学实验证明的问题。这些传统医学经验总结,鲁迅在撰文前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这并不是重点,因为真正让小鲁迅惊惧的,是父亲的满脸苍白和满嘴墨汁,那个场面本身,对一个13岁的懵懂少年来说,是可怕的一幕,所以经年难忘。
  事例二中的冯医生误诊,实在是个遗憾。尽管西医也存在误诊现象,但是靠望、闻、问、切作为诊断手段的中医,相对来说误诊率就要更高,不然,中国现在的中医院,也就不必引进众多先进的医学检查设备了,也不会出现一些中西医结合的临床治疗手段了。鲁迅对中医开始产生坏印象,怪只怪冯医生,不但医术太不高明,而且十分迂腐。作为绍兴城里人,周家出了科考舞弊案,介浮公被判斩监侯,周凤仪经常酗酒消愁,无端大发脾气,作为乡里乡亲,冯医生应该知道的。而且传统中医理论中早就有“久怒伤肝、久悲伤肺、久惊伤胆、常恐伤肾、常忧伤心”之说。两相结合,应该不难确诊的呀。可这个冯医生,偏偏昏庸,而误诊的对象又恰是后来成为文学家的鲁迅的父亲,不但自身医名受损,而且让整个中医名声更加恶劣。
  至于事例三、四中的姚医生、何医生的举措,也实在不敢恭维。他们开的药引,按照中医理论典籍来说,大体应该也没什么过错,《别录》、《食疗本草》、《日华子本草》、《纲目》、《药性考》等这些中医药典籍都有记载:芦根具有清热生津、除烦、止呕、利尿的功效;陈仓米具有主下气、除烦渴、调胃、止泄、暖五脏六腑之气、止渴除热等功效;甘蔗具有生津、润燥、清热、下气、解酒等功效;蟋蟀具有利水消肿的功效。可是,他们开药方时为什么要加那么多离奇的修饰语呢?什么经霜三年的,原配的之类的。甘蔗经霜三年的药效,与两年的或四年的有何差距?谁家的甘蔗没事放地里三年不收割?蟋蟀为什么非要原配的?正像鲁迅在文中所说的:难道“昆虫也要贞节,续弦或再醮,连做药资格也丧失了”。他们二人原本可以实话实说:周先生,您这病在心里,郁积去不掉,单靠吃药是不管用的,然而他们偏偏故弄玄虚,让人对中医产生厌恶之情,也活该被鲁迅连讽刺带打击了。
  中医,或者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中国传统医学,在人类文明未达到一定程度之前,确实起到过一定的作用,毕竟舍此无他法嘛,但是在医学发展到现代医学层次时,如果还固守传统医学而抵制现代医学,那就更是愚不可及了。因为中医无论被夸奖得如何,都不可避免自身的缺陷,大体说来包括诊断手段低端、剂量标准不明确、副作用难以衡量、外科创伤治疗受限、感染性疾病治疗无力,尤其是临床试错只能以人为对象等,这是非常不人道的。其实,中医面临的很多问题,直到今天,也仍然难以克服,或者有些问题根本就无法克服。如果不能客观、直面这些问题,甚至一叶障目、顽固守旧地力持中医优胜论,是不利于中国医学的发展和广泛传播的。尤其是对那种以中医为信仰的人来说,固执坚信可以,但在科学面前还是要保持敬畏之心,否则害人害己,现今已经通过科学严格测试发现,此前治疗感冒和小儿咳喘的马兜铃酸,可致肾癌、肝癌,而包括复方蛇胆川贝散、小儿咳喘颗粒在内的65种中药,都含有马兜铃酸,其中含有成分较高的关木通、青木香等中药在《本草纲目》中都是良药呢。
  对于中医的诸多问题,清末时大儒俞樾在深入考据《黄帝内经》等经典著作后于1879年撰成的《废医论》,后又写出《医药说》。俞樾认为,中医中所谓的脉象与脏腑的关系,在各种典籍里并无一致意见,而且连脏腑的具体名目都是各说各话,以脉象为诊病的依据,实在是一个荒唐的事情。为此,他提出“医可废,而药不可尽废”的主张。之后,俞樾的弟子章太炎继续高举批判中医的大旗,他认为,《尚书》、《周礼》中拿五行来比五脏只是为了祭祀而用,不是为了治病,所以《皇帝内径》等中医基础理论中的阴阳五行说,完全是谬论。为此他告诫弟子,可以学习中医的药方,但千万不要学什么骗人的中医医道。大概鲁迅在亲身体验了中医的虚悬和现代医学的学习后,再受业师的思想影响,就更加憎恶中医了。
  不过很多力挺鲁迅的学者,为了摘掉鲁迅彻底反传统、反中医的帽子,以适应弘扬传统、昌明国粹的政治正确,所以努力挖掘他日记中的记载:1912年就有因胃痛、腹痛两次“饮姜汁”的记录,其中一次还写道“竟小愈”;1915年有连续购买《王叔和脉经》《巢氏诸病源候论》《铜人腧穴针灸图经》等中医药学书籍的记录;1927年有买和修补《六醴斋医书》(22本)的三次记录;1930年8月30日至9月6日,还四次写到为幼儿海婴往仁济堂购买中药。这种用心良苦的行径,实在是观念先行,纯属拿头找帽子的把戏,鲁迅反对和痛恨中医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他并没有完全拒绝中药,或者说鲁迅继承了俞樾、章太炎的思想观念,在确诊病情的情况下,采用既成的中药药方,恰是一中区分医与药的科学态度。他的买医学书,也不能仅仅解读为相信中医,而是为了研究,是想从旧有的中医典籍中探索出符合现代医学的成分,剔除糟粕的东西而已。
  阅读鲁迅痛批中医的文字,还要学会换位思考和同情之理解。
  鲁迅表达痛恨中医之时,是1920年代的事情了,那时距离他父亲病故,已经快30年了,但是姚医生、何医生出诊单次大洋一元四角、隔日一诊的情形,鲁迅依然记忆犹新,甚至连医生的胖瘦高矮都记得,足见这事对鲁迅的伤害有多深。
  可以试想,鲁迅的爷爷正在牢房服刑,鲁迅的父亲又病重不见好转,周家已经从绍兴富庶的大户沦为贫民,小鲁迅已经由众星捧月、出门不带钱的少爷,变成经常跑当铺遭白眼的贫困子弟。而且,两年半下来,单是诊断费用就是500大洋,这还不算药费。通常所说的屋漏偏逢连阴雨,也不过如此呗。要知道,穷人家支出这样一大笔钱,病人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撒手人寰,让少年鲁迅怎么想呀?换做咱,咱会怎么样呢?鲁迅当年没有组织族人抬棺大闹医院,没有抡刀砍医生,也没有当时就拿起笔控诉虚伪万恶的庸医,只是默默接受那样的残酷现实,已经够冷静的。
  但是,鲁迅心里苦呀,憋屈了几十年没说什么话,等到有机会抒发情感时,趁机宣泄几句,奚落一下老中医,也捎带批评批评整个中医行当,其实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根本不必大惊小怪。

 

  作者系文学博士,文史学者。
  来源:《同舟共进》2018年第4期,省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专员徐南铁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