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点:“南海I号”之后,长江口古船“盲盒”如何打开?

2022-12-05 来源:本网原创稿

  百年古船藏海底,一朝出水天下名。

  近日,长江口二号古船时隔150多年重见天日,随即受到广泛关注。

  事实上,这艘古船之所以能重现于世人面前,与35年前在广东南海海域发现的另一艘古船——“南海I号”不无关系。

“南海I号”与长江口二号对比示意图。制图:喻焰

“南海I号”与长江口二号对比示意图。制图:喻焰

  2007年,“南海I号”整体打捞出水,创造了世界考古史上的一大奇迹——将沉船船体和船载文物与其周围泥沙,按照原状固定在特制的钢制沉箱内,一次性吊浮起运。

  这种特殊的整体打捞方式,当时在世界上尚属首例,被公认为世界水下考古史的重大创新。

  2022年,长江口崇明横沙水域,清同治年间的贸易商船“长江口二号”被整体打捞出水,再次震惊了全世界考古界。

  这艘中国水下考古发现的体量最大、保存最为完整、船载文物数量巨大的木质帆船,延续了15年前“南海I号”的整体打捞理念,并对当年世界首创的打捞方式进行了诸多创新。

“南海I号”考古领队、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崔勇(右)在“南海I号”考古现场指导发掘工作。

  “南海I号”考古领队、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崔勇(右)在“南海I号”考古现场指导发掘工作。

  作为中国水下考古两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重大项目,“长江口二号”项目对比“南海I号”有怎样的延续和创新?从打捞技术、考古发掘到历史研究等方面,是否开启中国水下考古的“双雄时代”?

  谈打捞技术

  整体打捞只为文物万无一失

  水下能见度低,是长江口二号和“南海I号”,共同面对的发掘难题。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南海I号”所在海域水下能见度几乎为零、海况复杂,又常有台风侵袭,还有海洋生产、非法盗捞的威胁。

  如果进行精细化水下考古,由考古队员不断潜入海底进行原地发掘,一件件地打捞,对于满载数十万件文物的“南海I号”而言并不实际。

  “整体打捞是最有挑战性又最为合理的方案。”“南海I号”考古领队、广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长崔勇说。

  “南海I号”整体打捞的成功实践,为长江口二号等后续古船打捞提供了样本参照。

“南海I号”俯瞰图。

“南海I号”俯瞰图。

  2018年以来,长江口二号项目负责人、上海市文物保护研究中心副主任翟杨多次往返上海和广东阳江,观摩“南海I号”考古发掘现场,上海博物馆馆长褚晓波也曾带队来讨论整体打捞后续的工作。

  崔勇还前后参加过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方案的四次专家论证会,他将“南海I号”30多年来发掘、研究的经验教训倾囊相授。

  “‘整体打捞、异地保护’延续的是‘南海I号’的做法,但是在实际操作层面,二者的打捞方案不能通用。”崔勇说。

11月24日,在横沙码头从空中俯瞰“怀抱”着长江口二号古船的“奋力”轮(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

  11月24日,在横沙码头从空中俯瞰“怀抱”着长江口二号古船的“奋力”轮(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

  这里有一个有悖常识的认知——考古打捞讲究“忌浅不忌深”,水浅比水深更难开展打捞工作。

  举例来说,“南海I号”水深24米,长江口二号水深8至10米,因此吃水深度达到近10米的“华天龙”号海上起重船,可以将“南海I号”古船连同凝结物、沉箱整体打捞出水,却很可能在长江口二号海域搁浅。

  为此,上海专门打造了一艘“奋力轮”打捞工程船,吃水深度仅6米,并在船中部开口,设置了一个长56米、宽20米的月池,可以直接将被打捞古船从海底提升至“奋力轮”中部,便于随后的运输和装卸。

  与“南海I号”在海底穿梁固定沉箱不同,长江口二号采用了“弧形梁非接触文物整体迁移技术”进行打捞——

  在水底,22根弧形梁,形成一个巨型半圆柱沉箱,把总重量1万余吨的古船和泥沙海水“滴水不漏”地包裹起来、提升出水。

11月21日清晨拍摄的“奋力”轮“怀抱”古船的画面(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

11月21日清晨拍摄的“奋力”轮“怀抱”古船的画面(无人机照片)。新华社发

  整体打捞,曾有先例。

  瑞典曾用双舶抬撬法从梅拉伦湖中打捞起瓦萨号沉船;英国考古学家在水下清理完“玛丽·罗斯”号沉船文物后,为船体焊了一个钢架固定,再整体吊起。

  “相比于这些军舰、战船,中国发现的多艘古代商船承载着众多珍贵文物,用同样的方案容易导致船体散架,或是在水下清理时造成文物信息缺失。”崔勇说。

  因此,从“南海I号”的到长江口二号,中国水下考古才不断探索新的打捞方案和技术手段,为求文物“万无一失”。

  谈考古理念

  将“实验室考古”发挥到极致

  棕褐色木质船身从淤泥中裸露出来,船体真身一点点重现世间……“南海I号”在考古队员们的细致发掘中,正在缓缓苏醒。

  这艘南宋古船沉睡了800多年,在2007年采用独创的整体打捞方案出水后,一直置身于阳江的广东海上丝绸之路博物馆“水晶宫”内。

  这一切的进展都在这个玻璃围起来的“水晶宫”中进行,往来公众一览无余——这就是“实验室考古”。

  “实验室考古”最早源于上世纪30年代发掘殷墟时,因为面临雨季,考古学家只能把甲骨文堆积整个打包,从安阳送到南京博物院,在实验室中慢慢发掘。

  崔勇说:“‘实验室考古’能结合田野考古、科技考古,综合多个学科,最大限度获取沉船的历史信息。”

  15年来,“南海I号”共发掘出18万件文物。作为此前国内体量最大的“实验室考古”遗址,它为后来许多考古发掘项目提供了技术参考。

  两年前,在三星堆遗址开展实验室考古之前,发掘总领队、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长唐飞就特意到“南海I号”发掘现场来看测绘的器材、技术。“很多我们在实践中得到的教训,会变成后人的经验,可以少走很多弯路。”崔勇说。

  得益于“实验室考古”,考古队员在“南海I号”发掘中获得了大量预料之外的历史信息。

“南海I号”上发现的“淳熙元宝”款铜钱。

“南海I号”上发现的“淳熙元宝”款铜钱。

  在发掘其中一个船舱时,崔勇发现舱内文物稀少,但是有很多黝黑的淤泥,于是用科技考古手段对淤泥进行检测,意外发现了丝绸蛋白,说明舱内曾经装满丝绸。考古队员还发现了宋代人的头发,通过对DNA的提取研究,可以还原古人的饮食习惯。

  这些细小且琐碎的文物遗存,如同线索一般勾连着古人的生活画卷。崔勇感叹,如果只是在水下发掘或者常规的田野考古,很多历史线索都会被忽略,导致重要历史信息的流失。

  两艘古船的考古团队,还不约而同提到了“时间胶囊”的理念——一艘沉船就是一个容器,古人以这种悲壮的方式将最具时代性的东西埋藏在其中,等待我们去一一打开。

  “不同于陆地考古遗址偏向单一性,往往只能从古人的丧葬习俗中去考究历史,信息量有限,沉船遗址是一个高度浓缩的生存单位,集聚了古人吃、喝、住、行等生存元素,可以反映出完整的生存形态、社会形态。”崔勇认为,实验室考古就是在破解“时间胶囊”,能够最大限度地提取信息。

长江口二号出水文物。国家文物局供图

长江口二号出水文物。国家文物局供图

  为此,考古团队在“南海I号”考古现场,首创了一个智能考古测绘平台——一架褐红色的巨型天车犹如横梁一般悬在古船上方,中央搭载了一台三维激光扫描仪,对着船舱内进行“无死角”拍摄。

  考古队员每发掘一层,天车就来回“扫描”一次,将详尽的数据信息最终汇总成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以求能最大程度实现沉船和文物自动化测绘,让“南海I号”所有考古工作可“逆向复原”,尽可能弥补考古发掘带来的“缺憾”。

  对于长江口二号,翟杨介绍,该项目将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实验室考古工程。“目前出水的越南产水烟罐、东南亚的船体木材、景德镇窑瓷器等文物都还只是冰山一角,整个过程会涉及到温湿度、空气、水环境、生物、微生物控制、船体支撑加固等一系列问题,历时长,复杂程度高,需要运用新的理念和技术深入研究。”

  谈后续研究

  将重点挖掘古船历史文化价值

  对于古船满载的文物来说,古船本身才是海上丝路最重要的单体文物。

  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L.S.Stavrianos)在其所著的《全球通史》一书中写道:“宋朝期间,中国人在造船业和航海业上取得巨大的进步,12世纪末,开始取代穆斯林在东亚和东南亚的海上优势……中国的船只体积最大,装备最佳。”

  “‘南海I号’船体本身,是海上丝路最重要的一件单体文物。”在国家文物局水下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研究员孙键看来,宋代开始,中国的海航事业趋于极盛,对比满船所载的金器、瓷器等珍贵文物,“南海I号”船体本身,作为目前发现的宋代最大单体木构帆船,无疑是最有价值的。“南海I号”可以为今天人们研究中国古代造船提供绝佳的标本和研究对象。

“南海I号”考古发掘现场。

“南海I号”考古发掘现场。

  发现至今35年来,经历水下调查、整体打捞、异地搬迁、保护发掘、博物馆展示等漫长环节,“南海I号”水下考古项目经历了旷日持久的“长跑”,其中一个重要目的是让古船真身在“水晶宫”内重见天日,向当今世人重现中国古代海上贸易的“辉煌时代”。

  在崔勇看来,以“南海I号”为代表的福船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船,有良好的运动性,开启了中国古代的海洋之路,是海上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帆船。“古船本身对于破解古代海上丝路诸多谜团,具有无可比拟的意义。”

  事实上,围绕古船本身的诸多“谜团”,在整体打捞出水数十年后才逐渐揭开冰山一角。

长江口二号出水文物。国家文物局供图

长江口二号出水文物。国家文物局供图

  今年,在广东本地考古及历史学者合力下,破解出“南海I号”曾途径广州的重大信息——

  “南海I号”出水的酱釉大罐确认来自南海窑,间接说明广东南宋时期外销陶瓷生产依然保持不小的规模,反映出广州在南宋中晚期依然保持着较为强势的海洋贸易地位。

 “南海Ⅰ号”出土“酒墱”款标本。

“南海Ⅰ号”出土“酒墱”款标本。

  让古船“开口说话”,开掘古船本身隐藏的重要历史信息,同样是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项目的“重中之重”。

  与“南海I号”一样,长江口二号古船整体打捞出水后,将在上海船厂旧址筹建的古船博物馆“安家”。未来,老船坞也将“变身”为沉船考古基地和古船博物馆。考古人员将在这里逐步揭开这艘清代古沉船的诸多未解之谜。

  按上海市文物局局长方世忠的观点,古船整体迁移后,将重点挖掘古船历史文化价值,让文物“开口”说话,“最大程度地发掘古船的科学、历史、艺术、社会和文化价值”。

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现场。国家文物局供图

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现场。国家文物局供图

  “如果说,“南海I号”的发现,为复原海上丝绸之路的历史、陶瓷史等提供了极为难得的实物资料,那么长江口二号古船的发现,则是近代上海作为东亚乃至世界贸易和航运中心的珍贵历史见证,对于上海的开埠历史也同样重要。”崔勇说。

  对比“南海I号”承载的宋代海洋贸易史的荣光,长江口二号距今年代更近,它是一艘清代同治年间的沙船,有专家认为,这一船型抗风浪性较弱,不适合远洋航行,一般在近海和内河使用较多,目的地或为北方的天津、辽宁等地或是东北亚地区。但这艘船处在中国历史的大变局时代,反映清末航运的最后挣扎,是研究五口通商以后上海开埠史弥足珍贵的物证。

  在多位水下考古学者看来,长江口二号古船是中国水下考古又一里程碑式的重大发现,它最为可贵之处在于其完整度,船体和船用属具保存较好,船货丰富,大量船上生活物品展现了清代晚期商船航行与船上生活的生动画面,可以为研究中国近代经济贸易史、长江黄金水道航运史和近代海上丝绸之路提供重要实物资料。

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现场。国家文物局供图

长江口二号整体打捞现场。国家文物局供图

  正如褚晓波所说,长江口二号古船整体打捞出水只是序曲,更大的考验还在后续的全面考古调查与科技保护,“古船保留了大量的历史信息,如同一幅缩微历史画卷,古船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

  来源: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