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国广州珠江沿岸农业开发与河道变迁

2020-08-27 来源:本网原创稿

  珠江三角洲的水道河系演变是历史地理学的重要课题。早在上世纪30年代,吴尚时教授通过对广州古海岸的研究,发现广州珠江古海湾的地貌,从而肯定了珠江三角洲的存在。在此基础上,60年代,徐俊鸣教授复原了历史时期广州水陆分布面貌及其与城市发展的关系;90年代,曾昭璇教授开展了广州珠江地貌的全面研究,对广州地区的地理环境演变进行了系统的考证。上述成果指出了历史时期广州珠江呈现从东到西逐渐缩窄的漏斗型水道,其原因主要是西、北两江干流流向改变,径流量减少等。近年来有不少成果完善了广州珠江的研究。如周霞叙述了广州古代到现代城市空间结构形态的演进;曾新则结合地方志地图分析广州府城地理环境的变迁。
  上述研究为进一步探究广州城市河道水系变迁奠定了基础,然而以往研究主要从地理学和建筑学的角度阐述了广州的历史地理与城市空间演变,相对地忽略了城市发展过程中农业开发的作用,以及农业开发与城市网河水系变迁的相互关系。
  一、广州珠江沿岸的农业开发概况
  广州古称番禺,地处珠江三角洲的北端,濒临南海,属珠江水系河口区范围。珠江水系由东江、西江、北江三江组成,在广州附近汇流入海。流经广州城内的河段,由于河道中有一光洁如珠的小岛屿——海珠石而得名珠江。明清时期,珠江三角洲的农业进入全面开发时期。当时农业开发手段主要有垦荒,烧山造田,筑堤围田,为了生产更多的农作物,人们不断和自然争夺土地。位于珠江三角洲枢纽的番禺县,是重要的农业生产地。番禺县北部是以白云山地为主的丘陵山区,南部是频临出海口的冲积平原,自然环境的不同造就了县内社会经济发展的差异性。如康熙时县志记载:
  番禺岭外一擙区也。隶广州郡,领邑十有五,而番禺、南海为繁邑。番禺东距大海百里而近,西阻山溪百里而遥。东多沃土而缩于田亩,西多脊土而侈于旷地。
  所谓的“东多沃土”是指番禺县出海口的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该地区主要是低洼湿地。经过筑堤排水等措施,湿地发展成为肥沃的田地;而“西多脊土”是指广州城一带的台地丘陵,地势较高,排水引水困难。因水源得不到及时补充,土地比较贫瘠。故人们习惯上以广州珠江划分番禺县,广州珠江以北一带为上番禺,以南一带为下番禺。如史料所载:
  慕鹿二司统名上番禺,近山而远海,故田土多高亢。鹿步迤南一带,若猎德等乡间,有围田逼近珠江,地低故也。近山之田多半自耕,兼并尚少,余则率归大农,是为田主。佃户就田主凭而耕,岁晚所获之半归之。然率以银租田,名曰批耕。其价因肥硗而异,有批至数十年者。若先期纳租,则为值稍廉。约计腴田每亩所获合早晚两造,得谷可八九石,硗田五石有奇,然能加粪料腴之所获,亦可所获六七石。八口之家耕腴田者,须及十亩,方克赡给,硗田则不足矣。
  事实上,在上番禺一带,农业地理也不尽相同。靠近白云山的旱田区,产量不高,故农业发展程度较低,而靠近广州珠江一带的围田,灌溉方便,土地肥沃,产量充足,当地人们争相耕种这些频临江河的田地,所以出现如上文所说“东多沃土而缩于田亩”的局面。珠江三角洲地区主要以水稻种植为主,水田耕作不但有技术的支持,更加是产量的保证:
  邑属农业以稼穑为大宗,所在多稻田,间有植高粱及麦粟者。稻田分高田、低田二种,高田有山田、坑田之分,低田有围田、坦田、潮田之别。坦田岁一熟,曰大禾。山田亦岁一熟,曰斜禾。坑田、围田、潮田皆岁再熟。

  如图1所示,广州珠江一带不是广阔的平原,而是一片丘陵、台地和平原参差分布的地区。人们根据不同的自然环境开发土地。为了保证农作物的产量,一般倾向于开发能一年两熟的围田,于是广州珠江沿岸一带就成为围田开发的重要区域。
  二、广州珠江沙洲的变迁
  广州珠江,古称珠海,因江中多滩石、沙洲,至夜晚,滩石、沙洲受夜光反射如珍珠般闪耀,故称为珠海。随着广州珠江径流量的减少,滩石、沙洲不断发育,逐渐与沿岸连成一片。如图2所示,广州珠江水道呈东西行,海潮涌退也呈东西行,在潮汐的作用下,江中沙洲外形是东西对称,中间阔两端小;另外,沙洲群呈东南向叠瓦式排列,皆因沙洲发育于湾道部位的结果,如最上端的东澳沙位于东濠口东侧,东濠的冲积作用在这里形成汊道,使筑横沙在东澳沙下方形成,如此类推,汊道不断形成,大沙头、二沙头相继成洲。


  大沙头,原名海心沙。明代至清初的方志地图中,并没有标示大沙头,说明此时这里还是一片水域。至道光的《广东通志》地图中大沙头才被标示出来。可见此时沙洲已经形成。大沙头初为江中沙洲,是江中船家停靠的聚居地,据同治年间编纂的方志记载:“东濠口之东出处也,水又东为大沙头,有二沙浮生水中,二沙之间水狭如港,船多泊焉。”因其地势平坦,面积宽阔,濒临江河。大沙头逐渐被开发为一片良田。从一份《番禺四司册金公产印示》可以得知大沙头开发过程的若干信息:
  晓谕泐石事,……光绪四年间,阖邑司属育秀、培英两堂,捐集新进册金,将捐款议置公产。当经四司育秀堂值五股,茭属培英堂值一股,合六股,买受潘荣阳等十堂当官价,领土名大沙头熟田及草水白坦,共税七顷六十四亩零四厘一毫八丝七忽三微,给回价银一万七千五百两正。随据高锡数堂绅士高翔翎等,投称此田坦原系高姓祖遗物业,耕输百有余年,突被潘荣阳堂等承领,遗下粮税,累伊空纳。经与潘荣阳等堂构讼多年。今册金局置为公产,不敢控争,惟恳补回工筑本银,将原税拨归公产究纳等情。绅等查潘荣阳等堂,当官承领土名大沙头田坦,即系高锡数堂原业,确系一地两名、一田两税,劝令潘荣阳等堂,将卖价内拨出银五千两,给回高族作工筑本银。该十堂亦欣然允从,惟田去粮留,仍属苦累。……为此示谕四司属内士庶人等知悉,尔等育秀、培英两堂捐集册金,置买土名大沙头,即海心沙熟田及草水白坦,嗣后永照高族祖遗海心沙,原编大石六图一甲高锦业等户民,坦税五顷九十四亩五分,过割归户,管业征输,以垂久远,毋违特示。

光绪七年二月廿五日示

  在清代,布政使司又称藩司。乾隆十八年,沙田的开垦在经藩司勘察并造册汇报之后,统一颁发官方承认的田契。这种田契称为藩照。文中提到的高锡数堂,原编大石六图一甲高锦业等户,他们据理争夺这块田地,原因是高氏历来是这块土地的纳税户,高氏宗族一向为这块田地纳粮给国家。最后,政府也承认高氏是较早的开垦者,把置买公产的费用划分五千两给高锡数堂。
  另外,文中提到“大沙头熟田及草水白坦”则表明这块田地经过了二次开发。明代将沙田成田过程分为草坦、水坦、白坦和熟坦,并分别征收赋税,熟坦一亩纳一两五钱,草坦一两,白坦五钱,水坦三钱。大沙头不仅拥有已经可以耕种甚至需要升科纳税的熟田,而且还有草水白坦。白坦是指沙田刚开发时,低潮可见露出水面的田地,在沙坦上种草可以加快沙田形成的过程,所以上文提到的草水白坦实质上是这块沙田正在开发中的子沙。这可以说明为了获得更多耕地面积,人们通过围垦,不断地扩大沙头的可耕地。
  图3是道光《广东通志》的广东省城图,在省城的东南端,上文提到的竹横沙已经与沿岸连成一片,而位于竹横沙下方的大沙头虽没有文字标记,但已经用对景法绘出,并用“沙田”两字标示。因此,清代中后期大沙头,已经成为广州珠江沿岸的良田,至清末,其面积不断扩大。民国时期,大沙头附近水道因围垦的迅速发展而逐渐淤浅。如记:“大沙头在盐东关下,河道极浅,轮船出入必待潮长,亦省城东之屏蔽,惟逼近会垣,民廛填塞,不足以资防守。”

  三、网河水系的变迁
  如图2所示,大沙头附近主要有四条水道,分别是东濠、波罗水道、沙河和广州珠江。东濠出口处位于大沙头的西端;波罗水道是大沙头与广州珠江北岸之间的水道;沙河则位于大沙头的东侧;广州珠江则流经大沙头的南岸。其中,东濠、沙河对大沙头起到冲积作用,而波罗水道则起到潮汐作用。
  东濠是广州城的护城河,历代有所变迁,现今的东濠基本上是在明代挖掘的。明初三城合一后,原城北郊区逐渐纳入城内。因城东北一带处低洼地势,每逢雨季,城内难以排水。为解决这一问题,明成化三年,文溪下游被改道。如记载:
  东濠在郡东。洪武三年,永嘉侯朱亮祖上请既连三城为一,复辟东北山以广之。因旧浚濠周一千三百五十六丈五尺,惟北一面忱山未浚。成化三年,提督军务左副都御史韩雍、巡抚右副都御史陈濂,议欲连北山凿通之。太监陈瑄考州志,以广地脉发迹在北,濠之恐非宜,遂寝其役。惟浚东濠二百六十五丈有六尺,地脉因瑄不断,广人服其有识。
  当时在小北门外凿断朱紫岗,把甘溪的水斜引入东濠涌(今越秀北路以东),不再流经城内。但改道后排水问题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至清中后期,东濠水患日益严重。
  道光癸巳,绵雨连日,山水陡发,小北城门致不能开,天关之口为山水所逼,亦不能出。北自十九洞,南至芳草街及东华里,俱成巨浸,贫户土屋坍塌贻尽。此缘城东地势北高南下,言渠道者昧于“水属不理孙谓之不行”之义,将亚婆塘以南之水强引归北,平时则倒灌为嫌,涨发则南侵可虑,无一可者。
  由此可见,明初辟东北山麓扩城墙,虽疏浚旧濠,东则穴新城而入,西则出新城而达珠江,并于东门之北城下置小水关,但以城墙横断文溪汇流,实昧于水理。
  如图4所示,文溪改道前,进入广州城内,经过菊湖分流水量后,一支经城内涌渠进入西湖,之后经玉带濠进江;一支经清水濠进江;另一支则经宋东城东濠进江。原需经渠涌、湖泊分流泄洪的文溪下游,改道后则主要由东濠、西濠分流。

  实际上,分流文溪的还有沙河。文溪上游古称甘溪,即是白云山到广州城的一段水道,古时甘溪是从白云山山坡引入广州城的水源,沿甘溪有条谷地可直上白云山,这条谷地称为登峰走廊。原本甘溪沿登峰走廊可直入广州城,但发源于白云山的广州沙河因地势低,沙河阶地作用不断侵蚀沙河河床,沙河沟谷向两岸扩大,把沙河与甘溪之间的冈地侵蚀成山坳,加上沙河附近农民间有掘开冈地引水灌溉农田,甘溪水趁势分流到沙河。如图5所示,这种现象称为“沙河掠水”。

  波罗水道,是东濠冲入珠江因沙洲分流而成的河汊水道,因古时沿此水道可通往南海神庙,故称波罗水道。事实上,波罗水道历代也有所变迁。主要是因为沙洲与沿岸成陆的原因。东澳沙与沿岸成陆后,与竹横沙之间的水道就是波罗水道,如此类推,竹横沙与大沙头之间的水道也曾经被称为波罗水道。因广州珠江的径流量弱,水道径流量主要靠出海口的潮汐填充,所以广州珠江与波罗水道的河道作用比较弱,潮汐作用比较明显。如上所述,东濠因文溪改道后分泻更多的水量,一到出口处,水势减弱更加明显,冲积成洲的过程大大加快。沙河与东濠一样,经过掠水之后,水量急剧增加,到广州珠江后也加快冲积成洲的进程。因广州珠江的潮汐作用,是大沙头附近的水量得到补充,不会过分流失。
  四、登峰走廊的开发
  每逢雨季,白云山山洪就沿着文溪直冲入广州城,本来有湖泊、濠渠起分泻作用,但文溪改道后,东濠分流更多的山洪。起初,东濠濠身宽阔,分洪作用明显,但后来随着人们对濠岸的侵占,濠身缩窄,民国时期,东濠成为广州一大水患:
  民国二十有一年七月二十九日广州市大雨竞夕,东濠上游山洪暴发,小北区域首当其冲,塌宇伤人,遽罹浩劫,百年以来未尝有也。翌岁秋复遭巨浸,为患无已。补牢之举,自不容缓,兴利除弊,责在有司。
  下游的水患,问题在于上游。东濠的上游,即是文溪上游,文溪上游一带就是登峰走廊。登峰走廊处于白云山南麓,走廊两边为山地丘陵。土壤属于红色酸性,遭侵蚀严重,河谷地貌发展成熟。两边的山水皆注入其中,故走廊谷地含水量丰富:
  山水既夹注于走廊,而两旁风化物质,尤其右旁诸山者,足以造成良好蓄水层,故廊内水量,全年不虞缺乏,耕作之收成颇优,而地价颇昂,(据闻,廊内佃户每年每亩纳租三十元,沙河市附近者,年仅十余元以至数元)。走廊之内,以地利厚而与市区接近,耕作尽为蔬菜,年可五六获以上,但廊之上游,因在白云山麓,离市既远,粪便肥潦之供给不便,近年虽筑有汽车路,而运费太昂,蔬菜入市不易,故多种稻而不种蔬菜。
  为了开垦更多的荒地,走廊成为农业开发的肥沃土地。民国时期,人均占有田地数量较低,土地利用率不断得到提高,农民更热衷于种植有经济效益高的农作物:
  附城东北一带民多为圃蔬果瓜豆,因时易种,以供城市。即各乡之田,有地近墟场者,取其得利捷速,亦多植之,或于冬耕之后,杂值蔬菽薯芋落花生等以补荒歉,其收获即不常丰,然能令稻田不干为益,亦匪鲜云。
  农业的迅速开发也吸引了大量人口。民国时期,越来越多的人聚居于走廊一带。如广州市工务局调查报告书所记:
  廊内菜田,尤其在上塘村以下,简单之棚屋点点于田间,屋内为住宅,非若普通之仅以贮放农具者。三数年来,此种屋数特增,宛成村落,住民多自上番禺而徙于此。佃地而耕,其灌溉工作,对天然环绕之利用,颇为得法,既免过润,不处过旱。为耕作与管理便利起见,于田地之内,架竹编葵而合家居之,此亦聚落地理所应注意者。
  由此可知,登峰走廊谷地一带,因灌溉条件好,又地处省城附近,有庞大的消费市场,农业经济效益高。民国时期,走廊地区已经被开发为农业土地。走廊处于文溪上游,文溪经登峰走廊,到东濠出广州珠江,把白云山山洪排出珠江,沙河也在文溪上游一带分泻白云山山洪到珠江。随着文溪上游的开发,登峰走廊成为一条农田谷地,东濠和沙河不仅仅分流山洪,而且还要分泻谷地因农业开发带来的泥沙。
  五、结语
  广州珠江沿岸地处三角洲平原,灌溉便利,土地肥沃,是理想的农业开发区域。大沙头原属广州珠江水域,随着东濠和沙河日夜冲积,而形成江中沙洲。清末,大沙头与沿岸之间的水道逐渐淤浅,大沙头被人们开发为良田。为了提高土地耕种面积,人们在原有的大沙头农田基础上继续向江围田。民国时期,文溪上游的谷地得到开发,随着大量人口的到来,聚落成村,也使登峰走廊谷地的水土流失越加严重。文溪上游将大量泥沙分泻到东濠和沙河,加快了大沙头与沿岸成陆的过程,广州珠江江面也因此大大缩窄。因此,广州珠江的变迁不仅因为其上游西、北江改道,以及广州城扩建的影响。广州珠江沿岸及其腹地的农业开发也加速了广州珠江的环境与水道变迁。
  作者:衷海燕,史学博士,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教授,华南生态史研究中心主任,研究方向为生态环境史;黄仕琦,华南农业大学科学技术史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史。
  来源:原文载于《农业考古》201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