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笔记小说中所见广东道教

2023-03-09 来源:本网

  一、缘 起

  在道教研究史上,岭南地区早已引起了部分学者的关注与重视。王承文先生有《葛洪早年南隐罗浮考论》一篇,探讨葛洪早年在罗浮山的宗教活动,揭示出岭南与早期道教的密切关系。又有《唐代罗浮山地区文化发展论略》,论及唐代罗浮山地区的道教发展,及其与全国性的“会昌毁佛”事件的关系。而清代的广东,道教仍然是一个较少被涉及的领域。若论正式的学术著作,冼玉清先生有《天文家李明彻与漱珠冈》一篇,考漱珠冈沿革,及其开山道士天文学家李明彻;又有《广东释道著述考》,对清代广东道教著述有详细考订。此外寥寥焉。考其原因,史料的零碎与分散不能不说为学者制造了一大障碍。有关道教的史料,除了集中于子部道家类外,还散见于浩瀚如海的四部典籍之中。这些史料,都亟待有志者的集中与整理。因此以清代的笔记小说为主要的资料来源,考察一下传统课题之外的清代广东道教状况,这未尝不是一个有意义的尝试。

  然而何谓“笔记小说”?这一概念的定义本身便是一个难题。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说:“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可见这里的“小说”,包括但决不仅限于通常所说的那种叙事性的文学体裁。笔记则泛指随笔记录、不拘体例的作品。其实如果宽泛一点说,凡是用笔记录下来的文字资料,都可以包括在“笔记”的范围之内。由于个人精力的有限,本文将以清代岭南地方杂记和清人的各种笔记(包括笔记体小说)为主要的资料范围,同时对其他体裁的资料也有少量涉及,希望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对有关史料进行最大限度的收集与整理,以期对清代广东道教得出一个较为接近原貌的印象。

  虽然国学大家黄侃先生曾经说过:“中国之学,不在发现,而在发明。”然而若无新史料的发现为基础,发明所依靠的源源灵感只怕也难以为继。知其不可却尽力而为,在新史料的发现方面做出一点大胆的尝试,恐怕便是这篇文章仅有的一点价值所在吧。

  二、教团道教的式微与世俗道教的兴盛

  在这里,我们避免使用学术界常用的“宫观道教”与“民众道教”两个词,是因为“教团”一词可以包括道教徒所组成的进行宗教活动的一切团体,大至教派,小至宫观、师徒,范围比单纯的“宫观”更大;而“世俗”一词与“民众”相比,并不强调官方与民间的对立色彩。

  (一)渐趋式微的教团道教

  在清代的笔记小说中,关于教团道教的记载并不多。下面将以教派为区分,对所见宫观的情况作出列举。

  有关全真道的史料在其中占据了绝对优势,全真道中又以龙门派势力为最大,下有:

  1. 罗浮冲虚观

  所见住持如下(两者之间未必衔接,下同):

  杜阳栋:康熙三十七年(1698 年)复修。

  曾一贯:邱长春十一代孙,康熙末为冲虚、黄龙、白鹤、九天、酥醪五观住持。

  邓教煊:乾隆三十三年(1768 年)重修观左葛仙衣冠冢。

  陈圆琯:嘉庆十三年(1808 年)募修。

  温理文:光绪间再修。

  余宗耀、梁信友:近日复修(按:具体时间未详),观租数千石。

  祀:三清、吕祖、葛仙。

  2. 罗浮白鹤观

  康熙末道士孙天杖建为院。

  3. 罗浮九天观

  乾隆间住持莫明星重建。

  4. 罗浮酥醪观

  康熙末道士柯阳桂(曾一贯弟子)创建酥醪院,雍正初改为观。柯徒蔡来端、童复魁、江本源相继为住持。同治间陈铭珪募万金重修,与冲虚并称大观。

  5. 罗浮何仙观

  光绪初建,为小观。白鹤道士梁圆成为置租谷廿余石(按:租谷既为白鹤道士所置,则极有可能属于龙门派)。

  6. 惠州玄妙观

  未详。

  7. 广州三元宫

  康熙四十三年(1704 年)提督金宏镇修葺,置产。

  康熙四十五年(1706 年)左翼镇重修,名斗姥宫。

  8. 广州应元宫

  未详。

  9. 广州五仙观

  雍正元年(1723 年)提督冯毅重修。

  祀:三清、玉皇、五仙、真武、文昌、洪圣、金花、孙圣、关帝。

  10. 番禺纯阳观

  未详(按:未知是否李明彻之纯阳观)。

  此外尚有全真道之崂山派。

  11. 罗浮黄龙观

  出于孙玄清(按:明世宗时,龙门派四代弟子孙玄清,得崂山李显陀、铁查山通源子及斗篷张真人之传,门下形成“金山派”,亦称崂山派,属龙门支派)。

  “其余庵院分衍,不可胜数,要皆以华首冲虚为归。”

  通过以上对全真道宫观状况的列举,不难发现,各观住持除曾一贯的势力较大,一度遍及罗浮五观之外,余者的声名与影响并不显著。在史料中,我们并未见到有关这些住持们对全真道各方面(包括教理、教义等)的发展曾有较大影响的记载。可以假定,如果他们(包括上文未提及的其他住持)真的对全真道的发展有所推动的话,史料在记载这些宫观的同时,应当不会忽略不提。而曾一贯之所以能够出任五观住持,除了他自身的修为、道法较高之外,只怕多少也蒙受了“邱长春十一代孙”这个不小来头的荫庇。可以说,清代岭南的全真道中,永垂汗青的大师级人物,实在是寥若晨星的。

  再以罗浮冲虚观为例。《罗浮指南》中记载:“卢挺《山囊》云:‘观租数千石,黄冠纵恣,互相讦讼,遂为有权力者所侵蚀。此当在杜阳栋未住持之前。’”在这里,“有权力者”的身份有两种可能:一是观外之人侵蚀观产;二是观内的道士将观产据为私有。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在 1698 年杜阳栋住持之前,冲虚观的正常运作都曾经一度出现了问题,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潘耒的《游罗浮记》亦可为此提供旁证:

  又十里许,至冲虚观。观故葛稚川所居,唐置祠,宋立观,往时宏丽甲一山。今蓬莱阁、遗履轩皆废,惟三清殿存。其御简亭、葛仙祠,则提督许公、郡守吕侯所新葺也。黄冠皆散处村落,求观所藏铜龙鱼不可得……观前白莲池,今废为田……有岩名麻姑坛,又有朝斗坛,皆在榛莽中,不可到。

  《游罗浮记》作于康熙二十七年戊辰(1688 年)孟夏二十四日,即杜阳栋住持冲虚观之十年前,在时间上与《山囊》的记载是较为接近的。在游记中,作者一再使用“废”“榛莽”等词语记叙冲虚观轩阁、池沼以及神坛的衰颓,意在与“往时宏丽甲一山”的盛况进行对比,言下不无嘘唏之意。此外,游记中尚有一些细节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全真弟子必须出家住观,脱离人间“火宅”,这是全真道最基本的戒律之一。然而游记中却记载了“黄冠皆散处村落”的情况。可见此时的冲虚观,力量衰微,就连本道派最基本的戒律也不能维持下去了。另外,“求观所藏铜龙鱼不可得”,同样也暗示了冲虚观势力的衰落。《岭南丛述》“罗浮镇宝”条说:

  铜龙六,铜鱼一,苏轼尝□□朱真人朝斗坛获之。二物虽似铜铸,细玩则非金非石非铜非铁。龙各具四足而微鳞,鱼空洞其中而无孔。坚若窑瓷,轻若木叶,实神物也。藏于观中,永为镇山之宝。道书真人传授,赍金龙玉鱼,盟誓天地。嘉靖三十七年文移取去。

  既然是真人所传授的宝物,藏于冲虚观中,预备“永为镇山之宝”的,却又在明代为人所取去,可知冲虚观的衰颓趋势在明代就早已开始,康熙年间的荒凉景象并非一日之寒。岭南全真道“庵院分衍,不可胜数,要皆以华首冲虚为归”,既然连为首的冲虚观尚且如此,其余宫观的情况,由此亦不难想见了。

  总结起来,清代广东的全真道教,并未产生多少对本教派的发展有较大影响的著名大师,全真宫观的发展也曾一度衰落。虽然康熙年间杜阳栋、曾一贯之辈曾经造就了小小的中兴,然而毕竟是强弩之末。与宋元时代全真道如日中天的盛况相比,其式微之势自然不言而喻了。

  另外,正一道在清代的广东影响同样也不大。笔记小说中未见有关正一道教团的完整记载,仅能从中看到一些正一道士活动的蛛丝马迹 。例如《觚剩续编》中“豕蜕”条:“康熙四十年二月,肇庆府北门王道士家畜一牡豕。”如果“王道士”不是姓名的话,那么这个居家的王道士便极有可能是正一道士了。此外,《岭海见闻》中“上清观”条又说:“又观中有道士善符箓,能驱役鬼神。会他出,其妻戏击雷令板,随有五雷神环立阶下。”这个道士虽然住在观中,但却有妻室,善符箓,其身份亦当为正一道士无疑。由此可见,正一道确实存在于清代的广东,只是影响大不如前罢了。

  (二)方兴未艾的世俗道教

  鲁迅先生在 1918 年 8 月 20 日《致许寿裳》的信中说:“前曾言中国根底全在道教,此说近颇广行。以此读史,有多种问题可以迎刃而解。”这道出了道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血肉联系。实际上,自道教产生开始,世俗道教便一直处于欣欣向荣的发展之中,直到清代仍然方兴未艾。这在学术研究中是一个不可被忽视的问题。本文将就几个专题谈谈清代广东世俗道教的兴盛。

  1. 道教与世俗社会

  在清代广东的世俗社会中,道教的身影是随处可见的。

  首先,道士在世俗社会的生活中表现得相当活跃,他们并非全都是不问世事的方外之人。道士中有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如《广东新语》载:

  冲虚观后有葛稚川丹灶,夜辄有光见于龙虎峰上,或以为霞光,非也。

  取灶中土以药槽之水洗之,丸小粒投于水中,辄有白气数缕,冲射四旁,生泡不已,咳咳有声。顷之,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然后融化。

  服之可疗腹疾。道士号为丹渣,尝以饷客。

  又如《五山志林》载:

  邑志杂记云,昔有道人,自云葛姓,游憩葛岸五岳神庙。旬时,乡人病疫,道人以葛屑和药疗之,辄愈。求者日众,题柱而去。(按:“五山在顺德,为登俊、拱北、安东、梯云、华盖。”)

  道士中又有救济贫苦废疾的,例如《邝斋杂记》载:

  锣鼓三,谭姓,开平人……初三贫而瞽,顾有老母,三行乞所得不足以赡。一日在五仙观遇一道士,悯其贫苦,问其家何有。三泣曰有老母,此时待瞽子不归,不知如何景状矣。道士与以数金,使买诸乐器,因传其技……每出必获钱数千文,家以小康。往觅道士,则观中无是人。

  或曰仙人所传,怜其孝也。

  不管这个仙人传技的故事是否真实,这段异闻至少反映了人们头脑中的一个印象:道士济苦的行为是十分常见的。此外,道士中还有荒年救饥的。例如《罗浮指南》载:

  僧成鹫称,顺治戊子大饥,一道士以杖叩石崖,令环山居民拾归煮食,竟日可饱。存活者以万计。及秋收,坚不可啖。此尤其普济者也。

  如果说以上治病、济贫、救饥等的善行仍然属于道士自身“修持”的一部分的话,那么值得注意的是,在清代的广东,不少道士对于所谓“俗务”的参与,其实是相当积极的。其中最有名的,要数纯阳观道士李明彻。《粤小记》载:

  道士李青来明彻善推步之法,撰有《圜天图说》。自言其师得西洋步天法,因推广之云。观察卢西津元伟览而善之,转呈制府阮公芸台。公故精于畴人之学,谓其论黄道距交七政经纬及各省北极出入地道数,可补天问所未及。为之删定刊行。其论日月食,地居天心,本圆非方,天汉非水气,皆所独得者。

  可见道士李明彻在天文学方面是十分精通的,对于军事学也有相当的了解。冼玉清先生曾评价说:“至于李明彻从葛稚川游,乃不为‘抱朴子’内外篇之学,而以天算名家。余读其《圜天图说》,益信其非谈玄之流,而嗜学之士也。”然而在教团内人看来,李明彻只怕算得上是“不务正业”之流了。此外,上文常常提及的陈文良之《罗浮指南》,封面标题下有“暗道人题”字样,右下角又有小字曰:“罗浮山酥醪观道□□□馆印行”(按:中缺三字,为中山大学图书馆图书分类标签所掩)。且不论“暗道人”一名是否仅仅只是一个别号,《罗浮指南》是一本关于罗浮山的旅游手册,这一点倒是毫无疑问的。虽然书中确有涉及道教的内容,但却绝不能纳入纯粹的道书一类。尽管酥醪观是陈文良之父陈铭珪募万金重修的,为他印行一本著作,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但是道观刊印旅游手册,这一点恰恰证明了酥醪观道士与世间俗务的密切联系。最有意思的还要数离明观。《南海百咏续编》曰:“道光初茶商创建,以为贮茗公局,黄冠守之。”由此看来,这个道观最重要的作用是当作贮存茶叶的仓库,道士最大的责任倒是看守仓库的存货了。可以说,如果没有茶商公局,也就没有离明观,它的创建竟然是完全站立在“俗务”的基础之上。如此世俗化的道观,倘若不是在商业发达的广东,恐怕真是匪夷所思了。

  其次,岭南世俗社会中的许多习俗活动,与道教密切相关。例如《古今图书集成》载南雄府风俗曰:

  九月,取金鹅蕊捣去汁,合儿茶、毛茶为香茶。是月上日,延先天师人建九皇会,谓之朝皇,至九昼夜止。斋戒沐浴,至坛禁言笑。有不洁者,非死即病。往往暧昧事对神信誓,吉凶如响。

  又《南海百咏续编》中“三元宫”条载:“遂以九月朔建九皇会,凡九昼夜,亦延为风俗也。”根据道教信仰,9 月 1 日至 9 日,为南斗星下降之期。故民间之“九皇会”,亦当由此而来。又如《罗浮指南》载:“欧阳洞附近有霜降圩。每岁霜降日,乡人盖蓬茅,陈货物相贸易。相传黄野人于是日必至,有缘者或遇之。”可见霜降日“趁圩”的习俗,亦由葛洪之弟子黄野人而起。此外,道教善书中有一种《关帝明圣真经》,其中包括《文帝阴骘经文》《古本桃园真经》《文帝警世宝诰》《关帝警世宝诰》与《关圣帝君灵签》五个部分。灵签中的第一签“汉高祖入关”曰:

  巍巍独步向云间,玉殿千官第一班。富贵荣华天付汝,福如东海寿如山。

  占验:一士人问功名,占此即谓非会即状。久而始第,会试殿试,两榜序齿皆第一。分发山东,以知县用。自州府司道以至抚台,皆不离山东,应在末句。

  圣意:功名遂,福禄全,讼有理,病即痊,桑麻熟,婚姻圆,孕生子,行人还。

  东坡解:云间独步,拔萃超群。名登甲第,谈笑功勋。终身光显,皆天所相。禄厚寿高,意称谋至。

  碧仙注:月里攀丹桂,成名步玉畿。求望皆称意,万事足无疑。从灵签所占问的事件来看,有功名、福禄、讼狱、疾病、年成、婚姻、子嗣、行人等等,包括了世俗众人生活的各个主要方面。这样的灵签,当然绝不会是提供给宫观内出家的道士所用,而应当在世俗民众的求签活动中发挥作用。

  2. 从笔记小说中的道士形象再论世俗道教

  尽管在清代的笔记小说中,不同的道士形象千差万别,经历也各不相同,然而要在其中归纳出他们的共性,却并不是一件难事。因为经过了千百年文化的积淀,道士所固有的特征,早已在人们的头脑中凝固下来。在笔记小说的写作中,自然也难免受到这些原有观念的影响。因此可以说,笔记小说中道士的典型形象,其实正是世俗大众心目中道士印象的真实投影。那么,这些典型的道士形象,具有哪些方面的特征呢?

  首先,道士大多是年高寿长的。例如罗浮道士李思恒,“寿一百十有六岁”;陈琴知,“简计其年,盖百岁矣”;郭道士,“年百岁余”;还有交趾道士,“年已百岁”。

  其次,道士们之所以如此长寿,凭借的是各种各样的修行方法。例如李思恒,“独坐山岩中,守真闭目”,这是精神修炼;陈琴知,“习吐纳之术”,这是呼吸修炼;江本源,“尝与谢兰生谈修心捷径”,这也是精神修炼;黄真宇,“借卜筮教人为善”,“其戒杀尤力”,这是善行的修炼。

  以上这两点特征,可以说还是比较符合清代岭南道士的真实情况的。

  然而世俗大众所真正感兴趣的,只怕还是在于道士形象中“狂诞”与“神奇”的一面。例如《兴宁竹枝杂咏》载:

  丹经声里玉箫凉,霞帔星冠夜启场。笑煞步虚狂道士,九天九地趱天王。

  三月十四日,天妃宫道士设场步虚,曰趱天王。九天九地,道箓中语也。

  按《道书援神契》中“步虚”条云:“古者祭祀歌乐章,或歌毛诗,今法事长吟,本诸此也。”又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谓:“凡唱曲之门户,有小唱、寸唱、慢唱、坛唱、步虚、道情、撒炼、带烦、瓢叫。”可见在“步虚”的法事中,道士是必须把祭神的文辞用长吟的方式演唱出来的,这在教外的观众看来,当然难免要视之为癫狂而暗自发笑了。又如《楚庭稗珠录》载:

  有孙道士者,宣化人。来此已十余年,如痴如醉……冲虚赵云松。

  太守游罗浮见之,问不答。康茂园先生见之,问道士游山见山否,道士大笑。

  又《罗浮指南》载:

  陈琴知……陈有堂妹名密,亦好道术。一日陈偶归,家人不之见,惟妹见之,饷以篮中饭。陈置镜二、枣木剑一于篮,妹得而习之,亦能驱使鬼物焉……郭道士……化后发圹,但空棺耳。檀萃谓近时道士异者甚多,此殆仙去……江本源……羽化后有童子见胖道士至。问姓名,曰江某,问何往,曰往仙祠。童子以语其徒孙杨教善,询状则真本源也。时以为仙去……佘明志……号笑尘子。

  又《岭南逸史》载:

  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我奉稚川先师命,赐尔两丸金丹……”一头说,一头取下葫芦,倾出豆大两个红九 (丸),递过来……又向葫芦吹口气,取下椰瓢,倾满一瓢仙液,芳香馥郁,亦递过来道:“尔便吃下。”逢玉忙接来,一齐吃下,竟得通身松快异常。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我与尔亦有缘,可吃此瓢……”又向逢五 (玉)道:“尔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难……”

  总结以上数条材料可知:第一,世俗民众心目中关于道士的神异形象,有时并不符合实际。例如《岭南逸史》中道士赐予金丹仙液的细节,虽然为作者黄岩所虚构,却也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一直到清代,在人们的印象中,把道士与金丹联系在一起仍然是十分自然的事情。然而外丹术兴盛于隋唐,入宋以后便渐趋式微。清代的正一道治符箓,全真道修内丹,讲究“明心见性”,从事黄白之术的道士几乎已经绝迹了。民众心目中的道士与现实世界中的道士形象不能吻合,这也恰恰说明,在世俗大众的头脑中,确实是有一个与教团道教不太相同的世俗道教存在的。而关于这个世俗道教的种种理念,则来源于长久的历史积淀。第二,在世俗民众的心目中,“狂诞”与“神奇”是道士的典型形象中不可或缺的两个特征。一提到道士便立刻联想到他们的“奇”与“诞”,这背后所暗示的心态其实是颇可玩味的。也就是说,在民众的心中,道士是被归入“异类”而非“同类”的。在平时,也许他们和道士供奉的是同样的神明,参加相同的节日活动,可是无论道教文化在世俗社会发展得如何繁荣兴旺,在民众的心目中,始终有一条冷静的分割线,区分着“道士”与“自己”,也区分着神灵世界与日常生活。他们虽然也崇拜尊神,可他们却不是教徒。他们拜神是为了现实的利益,而不追求灵魂的救赎。如果有一天道教的神仙不灵验了,他们也绝对有可能转而去崇拜菩萨、罗汉。在宗教的外壳之下,包裹着的却是民间信仰的内核,这也许就是世俗道教区别于教团道教的根本所在吧。

  (三)教团道教与世俗道教的互动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教团道教与世俗道教两者的本质并不相同,然而这一点却并没有妨碍它们之间的互动互渗关系。而在清代的岭南,这种互动关系同时也带有十分明显的地方色彩。

  首先,不少产生于教团道教内部的习俗活动逐渐世俗化,成为地方社会风俗习惯的一部分。例如前文所提到的“九皇会”,便是很好的一个例子。最典型的事例还要数广州三元宫的“燕九”习俗。《南海百咏续编》载:

  浅碧稠青拂不开,红棉花里现楼台。胡麻一饭清凉界,为访长春燕九来。

  都门正月十九,群游西顶白云观以谒长春真人邱处机,名曰燕九。自元迄今,习俗相沿。两藩将军卒皆北产,于是日共登三元宫以当燕九,香车宝马,络联若云。

  撤藩后,此风稍息。

  按农历正月十九日,为全真七子之邱长春诞辰,亦即道教的“燕九节”。毫无疑问,这本是全真教团内部的一个节日,然而在北京地区却成为代代相传的习俗。更有趣的是,随着清政府在广东置藩,这种习俗同样也被两藩将军带到了广东。如果说北京白云观的燕九还算得上是名实相符的话,那么广州的三元宫与邱长春却并无多大的关系。可以说,广州三元宫的“燕九”活动,早已脱离了全真教团所赋予它的原始意义,而成为实实在在的社会风俗。

  其次,一些原本为地方民间信仰所供奉的神祇,逐渐为教团的宫观吸纳,进入了教团道教的神仙系统。时代较早的例子,要数上文提到过的城隍神。又如广州三元宫中供奉的“雨仙”,关于他的记载有以下三条。《邝斋杂记》载:

  雨仙姓孙,海阳县人,潮人呼为孙道者。幼时牧牛于野,遇异人以物啖之,即能知休咎。每披蓑衣出牧,则其日必雨,历试不爽。未几死,村人范其像祀于矮屋中,遇旱祷雨,辄应。丙午岁台氛不靖,大司马孙公士毅移师驻潮郡。时大旱,公祷雨无术。属吏偶言雨仙事,即檄下郡县迎像至军门,虔祷旬日,甘霖大霈。同时羊城亦久旱无雨,公奉其像归祷之,果致大雨。因奉祀于粤秀山之三元宫,今尚存。

  又《续子不语》载:

  粤东亢旱,制军孙公祷雨无验。时值按临潮郡,途次见民众千余,聚集前山坡上。遣人询之,云看仙童。先是潮之村民孙姓子,年十二,与村中群竖牧犊,嬉于山坡。一儿戏以拳击孙氏子,方击去,忽孙子两脚已离地数尺。又一儿以石击之,愈击愈高,皆不能着体。于是群儿奔说,轰动乡邻。十数里外者,俱来哗睹。其父母泣涕仰唤,童但俯笑不言。制军闻是异,与司道群官徒步往观,仰视一童子,背挂青笠,牛鞭插于腰际,立空中。

  制军方以天旱为忧,便祝曰:“尔果仙乎?能三日致雨,以救禾稼,当祠祀尔。”童笑而颔之。倾之,浮云一朵,迷失莫睹。制军亦登舆行。俄大雨沱滂,数日内,粤境迭报得雨,遍满沟泽……遂塑其像于五羊城内三元宫,题曰:“羽仙孙真人。”

  又《粤小记》载:

  乾隆丙午丁未,连岁大旱,斗粟一金……时潮州有雨仙,甚灵显。

  大吏遣人往肖像回广郡祀之,果得甘澍,田禾略苏……或曰:仙本潮人,幼知天。时当烈日,苗将槁,农忧甚。仙言无恐,我为尔助。以笠向天扇之,雨即至。因事忤父,父责之,仙至高山,倚大树而没……乡人就其树刻像以□,岁旱则祷,立应。所肖像今祀于三元宫。

  将以上材料对比分析,不难发现,在三则关于雨仙的故事中,有不少细节甚有出入的。例如关于雨仙早年的神异故事,《邝斋杂记》说的是预测风雨,《续子不语》说的是在与同伴的嬉戏中显现异能,而《粤小记》说的则是替农求雨。而孙士毅向雨仙祷雨直至将他祀于三元宫的一系列过程,三则故事也各不相同。然而这些出入的细节,恰恰证明了雨仙的确来源于潮州当地的民间信仰,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呈现出如此的多元性。关于雨仙得道的经过,《邝斋杂记》说是“遇异人以物啖之”,其他两书则未见记载,可见雨仙的成仙,并非经过正式的道教修行。然而在广州三元宫中,他的尊号却是“羽仙孙真人”,说明宫中的道士是把他当作教内的仙人看待的。又《羊城古钞》载:

  五仙观……内有玉皇阁、五仙祠、三元殿、老君堂、慈悲堂、真武殿、文昌阁、洪圣殿、金花庙、孙圣殿、关帝殿、御风亭、仙人迹、穗石亭、丹井、祖师坛。

  仅从以上的列举便可得知,广州五仙观中同样也供奉着不少来自民间的神祇。在这里只谈谈“五仙”与“金花”。王士禛的《广州游览小志》中有一个“五羊观”,然而从其所叙看来,当为五仙观之别名。他说:

  五羊观在城中西南坡,山上有穗石洞、五仙祠。吴立夫《南海古迹记》 云:楚高固时,有五仙人持□穗,一茎六出,乘羊,衣羊具五方色,遗穗州人。今祠中五石云是羊化,殊不类。祠后有崇台,可以眺远。其东为三元殿,殿前有池,片石陂陀,一泓出其中。旁有石刻曰:“仙人足迹”,传会可笑。

  乘羊五仙是广州地区久远的传说,它与广州城密切相关,而不见于其他区域。因此,五仙当为广州本地的民间信仰。又《岭南丛述》中“金花夫人”条载:

  灵应祠在广州仙湖之西。古老相传,神,广之金氏女也。少为巫,姿容极美,时称为金花小娘。后没于西湖之水,数日尸不坏,且有异香。里人陈观见而异之,偕众殓得香木,如人形,刻像立祠,祈嗣往往有应。祠毁,成化五年巡抚都御史陈濂重建,称为金花普主惠福夫人……嘉靖初,提学魏校毁其祠,焚其像。然广人笃信,于今立金花会。

  既然“少为巫”,而又“广人笃信”,金花亦当为广州地区的民间神祇。总结起来,被教团宫观所吸纳的民间神祇,大多是有功于地方百姓,且在地方民众的心目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的,如雨仙之求雨解旱、五仙之与农业起源、金花之与子嗣传承等。虽然道教学者陈撄宁先生认为,道教俗神是民间奉神,随世俗心理供奉香火而已,并不视为重要。

  然而他们既然进入了宫观,至少也意味着他们已被教团道教所认可,成为教团道教神仙系统中的一部分了。

  作者:吴晓蔓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