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湖到深山——“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溯源实录(之二)

2022-07-14 来源:本网

  行走江湖实地考察,在疍民群体中看到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的若干“前形态”,研究成果还获了奖,原以为可以歇歇脚了。但是,我在行走江湖过程中,发现薯莨染整工艺可能还有更加久远的源头。于是,近几年我“退出江湖”,云游深山,又是另一番境界了! 下面就谈谈我步入深山的机缘。

    一、云游深山的缘起

  我在珠海三灶海澄村考察疍民薯莨染整工艺的时候,问及他们薯莨的来路。他们指着村周围的几座山说山上都有薯莨,其中轿顶山、拦浪山就是他们村生长薯莨的山。

  因为年代久远,他们也说不清这些山上的薯莨是野生的还是人工种植的。我认为从植物群落分布的生态要求来说,这一带很可能原本就有野生的薯莨群落。后来随着用量渐大,供不应求,人们就开始了专门的人工种植。当时在场的珠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同人告诉我,在珠海的横琴岛有一处土名就叫“薯莨岗”。我估计这处土名极有可能是人工专业种植薯莨的地方,以便当地疍民就近取材。珠海原是华南最大的渔区,处理渔民服装和网具、帆具、索具的薯莨用量极大。正因为附近野生的或人工种植的薯莨远远不敷供应,疍民才起用“铁树仔”、“岗菍树”等代用品。要满足珠江三角洲和沿海地区的薯莨需求,必定要有更大的市场依托。

  香云纱薯莨染整工场集中在顺德、南海、番禺和广州近郊。广东薯莨主要来自西、北两江流域,由大薯莨行集中收购和供应。最大规模的薯莨行在佛山,根据(民国)《佛山忠义乡志》记载清代佛山有两家大薯莨行,总揽西、北两江的货源。珠海所在的大香山处在西江之尾,薯莨货源主要来自西江流域。广州市博物馆程存洁馆长多年来随同我做田野考察工作,他曾经给我提供了清代澳门莲峰寺收购澳门薯莨行的契约,可见澳门是薯莨的重要集销地。薯莨从西江集中到澳门的薯莨行,再向大香山和粤西沿海行销。珠海是西江薯莨最主要的销场。

  我了解到这些情况,不禁眼前一亮:疍民是水居群体,在他们中不可能直接产生应用山地材料的技术。薯莨染整工艺的源头不会止于浮泛江湖的疍民群体,它可能还有更为古远的源头——深山,因为只有薯莨原料的出处才最早了解薯莨的染整特性和用途!

  薯莨染整会产生大量的薯莨废渣。我知道现在顺德的薯莨染整工场,通常是把废渣晒干,用作“煮头轮”“煮二轮”的燃料,因此我也随便问问海澄村民薯莨废渣处理的问题。他们答称“以前是吃掉的”。我很吃惊,因为薯莨含有鞣酸,有很重的涩味,很多资料都说这是不能吃的。他们吃薯莨渣,当然是在饥不择食的年代了。但是,我在吃惊之余,眼前不禁浮现起远古蛮荒时代曾经有人试尝薯莨的历史场景,这是人类认知薯莨的第一步啊!而第一批试尝薯莨的人,必定是生活在薯莨集中产地的山民,而他们也最有可能最先发现了薯莨的染整特性!

  这些机缘,使我的目光从江湖延展到深山,我先从粤北开始我的深山云游。

  二、亲近薯莨

  首先,我看薯莨的原生环境。薯莨,在植物学分类上是薯蓣科植物,薯蓣科绝大多数是多年生藤本缠绕攀援植物,根部结有一些类似“薯”的块茎。这种亚热带植物曾经普遍生长在华南的山区,由于人们滥采滥挖,现在大株的薯莨已很少见。

  薯蓣科植物有很多是可以食用的,例如我们日常吃的淮山、山民在深山采集到的大薯、经过驯化的可以在田园人工种植的野生薯类等等;在番薯从外洋传入之前,明清《广东通志》和各地方志“物产”篇所记载的可食用“薯”类,大抵都是这类薯蓣科植物。薯莨,因为富含鞣酸,味道苦涩,不宜食用。我在粤北山区考察发现,可食用的和不宜食用的薯蓣科植物通常都会混生在同一环境。亚热带山林植物群落丰富,天然物产多,远古时代生活在这种环境的山民“采集”必定是他们重要的经济行为,这些行为使他们积累了关于薯莨等薯蓣科植物的最初知识。

  三、亲近山民

  我在粤北山区考察过程中,发现染料用的薯莨和可食用的大薯混生在一起,如果不是当地山民的指认,我真不能一眼就把它们区分开来。

  古人对这些薯蓣科植物的认知和区分使用,其实经历了相当长的历史过程。翻阅古文献,在南北朝时代所提到的可食用植物“禹余粮”,可能就是这类植物。《唐本草》:“赭魁,大者如斗,小者如升,叶似杜蘅,蔓生草木上。陶所说者,乃土卵尔,不堪药用。梁、汉人名为黄独,蒸食之,非赭魁也。”这种大如升斗的赭红色植物就是薯莨,这是有关薯莨药用的较早记录。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对《唐本草》的记载颇有微言:“《本草》所论赭魁,皆未详审。今赭魁南中极多,肤黑肌赤,似何首乌。切破,其中赤白理如槟榔。有汁赤如赭,南人以染皮制靴。” 从异说纷纭的历史文献上看,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大家对薯蓣科植物哪些可药用、哪些可食用、哪些可做染料,认识还是很模糊的,对薯蓣科植物的准确认识其实经历了相当漫长的历史过程。

  薯莨用作染料,以沈括的记载为早,最初是“南人”用来染皮革的,宋人记录的染整工艺肯定由来已久,应该早在丝绸染整之前。令我惊奇的是,在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广东土特产介绍——城乡物资交流资料之一》(叙事至1950年止),仍提到薯莨“制革工业亦作皮革染色之用”,可见广东“南人”对薯莨染整的利用历史极其久远!

  如果从“吃货”的源头追溯,则可能更加久远。考古资料证明,远古时代的百越先民物质生活匮乏,以野外采集经济为主要生活来源,对薯蓣科植物根茎这类大如升斗的巨无霸肯定不会放过,在“吃”的过程中,逐渐认知那些可吃,那些不好吃。对那些不好吃的,也无意中发现了它的特性——例如有很强的着色力,从而给它派上另外的用途。

  我在粤北山区考察,发现山民大都有采食深山野生薯类的传统,老一辈山民多吃过薯莨,他们处理很简单,把薯莨切碎,用清水不断漂洗,漂净薯莨中的鞣酸物质,减少涩味,就可以煮食了。他们也都知道这种“薯”口感并不好,要配些米浆同煮才适口,不过他们也发现了这种“薯”的特殊用途,给了它一个很贴切的名字——“染布薯”,让它走了另一条“专业化”道路——染整。旧时粤北山民家用的纺织物,多是自己用薯莨浸染;饥饿的时候,薯莨渣子也顺便吃掉了。

  粤北之行,是很有意思的历史人类学考察,可见粤人在不断的实践中,对薯蓣科植物的食用、药用、染料用价值才得以明了,在实用价值上逐渐分道扬镳,而既是“吃货”又是“染货”的界线模糊,则承载着很多源自久远的文化信息。

    四、亲近兄弟民族

  当今已经高度城镇化的粤北山村,有很多在清代中晚期仍然是瑶、壮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我觉得薯莨染整工艺应该最旱发生在山地民族中。我继续北行,尝试从民族学方面寻找更多的佐证。我得到了连南瑶族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项目传承人的协助。

  连南瑶族的长鼓,现在都是用化学油漆涂饰了。去年我在连南考察,向长鼓制作技艺的国家级传承人唐大打大不公请教,没有油漆之前,长鼓是用什么涂饰的?阿公回答是用山上的一种薯。我问阿公是什么薯?你指着路边菜园种的大薯说“同这差不多。”我心里顿时一亮:这不就是与大薯同属薯蓣科的薯莨吗?!我当时高兴得跳起来,马上翻查这个非遗项目的申报文本和档案记录,但里面竟然对此一字不提!不知道底蕴的人,定会以为连南长鼓自古以来就用油漆涂饰的了!我大失所望,立马就想同阿公入山去找这种“薯”,实地演示一下,但阿公年事太高,且天色已晚,气温骤降,不能入山,也不能演示了。

  今年,连南长鼓制作技艺省级传承人唐买社吊协助我,圆了我的心愿。他找到对薯莨特别熟悉的瑶族婚俗项目省级传承人房七公坚阿公,一起入山,采集薯莨,按瑶族的传统技艺涂饰长鼓。

   连南瑶族长鼓薯莨染色工艺流程是这样的:

  1、把薯莨采挖回来,直接放到容器中捶烂,使薯莨的赭红色汁液流出。

   2、用布沾上薯莨汁液,在长鼓身上反复涂抹。然后风干。

  3、长鼓风干之后,再用薯莨液涂抹,再风干。如是反复,不论次数,直至自己感觉满意为止。有些长鼓用至褪色了,又可以再用薯莨液涂抹翻新。

  以前,连南瑶族长鼓用薯莨染色遍及全县18个排瑶村寨,工艺将陋就简,十分简朴,把薯莨捶烂就用,这就是薯莨染色的所谓“生染”,同珠海海澄村疍民把薯莨捶烂、兑水浸染的“生染”如出一辙,这其实是薯莨染色利用的最初始方式。长鼓涂抹薯莨液不计次数,同珠海海澄村疍民用薯莨液浸染织物不计次数,在技术渊源上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买社吊同房七公坚上山采挖薯莨,房七公坚在动手开挖的时候,还在薯莨旁边唱起了一首瑶族长歌,年轻的唐买社吊听不明白他唱什么。我觉得这种仪式感和这首长歌太重要了,请唐买社吊求房七公坚给我翻译过来。但是很遗憾,这首歌可能历时久远的缘故,唐买社吊竟然不能完全听懂房七公坚所唱的瑶语。房七公坚只好把歌词大意口述出来:歌词歌颂了薯莨的用途,可以涂饰长鼓、刀鞘、家中木柜、水桶、台凳等木器,防虫防蛀;可以煲汤饮用,增长气力;可以救治出血,滋补强身……。房七公坚阿公所唱颂的薯莨,不但有了“染”的着色功能,还有了“整”的功能——防虫防蛀;瑶族把薯莨“吃”、“染”、“药”的用途集于一身,还没有明晰的分道扬镳,这正是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远古百越先民早期利用薯莨的历史场景!

  五、涉足另一个圈子

  在英德,过山瑶的瑶族群体靠近北江,游山揾食,在历史上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比较高,他们不仅沿承了瑶族对薯莨利用的古朴之风,还有所进展。但是时过境迁,很多历史遗痕逐渐泯灭,英德政协副主席林超富亲自着手调查抢救和记录工作。这次是他协助我对过山瑶的考察。他告诉我,英德市横石塘镇瑶族村的村民也使用薯莨染各种木器;使用薯莨“生染”织物之法,也是把薯莨捶烂兑水,直接把织物放进去浸染。他们还多了一种“熟染”,是把薯莨捶烂兑水,然后放进锅里猛火熬成浓汁,再放进织物浸染,这同珠三角地区的“熟染”技术环节颇为接近。

  英德过山瑶还参与到薯莨产业化的潮流之中。据林超富调查,解放前英德还有很多野生薯莨,横石塘的瑶民把薯莨挖出来,担到镇上卖,每人每天大约可以担运300斤左右。薯莨在镇上集中了,就由商人运输到外地,作染料之用。据林超富说,英德过山瑶已经没有食用薯莨的传习,看来他们对薯莨的利用已经有了明确的分野,这是一种进步。他们用薯莨换钱,因为薯莨支持着他们的经济生活,有些村把有野生薯莨的山作为本村神圣的“风水山”,禁止滥采滥挖。瑶族老人朱甲才还有一首担薯莨唱的歌谣:“深山阿哥好凄凉,日日上山担薯莨。上昼担来换米粥,下昼担来娶夫娘(即老婆)。”歌词是从瑶语原唱翻译过来的。

  深山阿哥,他们赚的当然都是担抬转运的辛苦钱。正因为他们的辛劳,西、北两江的薯莨才源源不断运销到珠江三角洲和东南沿海,支撑起整个丝绸染整产业,也尽力扯平着平原和山区之间的经济落差。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广东土特产介绍——城乡物资交流资料之一》(叙事至1950年止)“山货类”“薯莨”条下的记录:薯莨可染绵织物、鱼网及麻织物。麻织物上染薯莨后可以使质地爽劲,容易去水,又耐碱及潮湿,不易腐烂。也可以染丝织的纱绢等贵重的织造物。广东之纱、绸、茧皮等衣料均以薯莨为惟一染料。出产以广东西江、北江为最多。西江的德庆、高要、郁南;北江的曲江、乳源、仁化、南雄、始兴、乐昌、翁源;东江、粤中各县,亦有出产。抗日战争后当年出产薯莨约十余万司担,一九四八年西江出产六万八千担,北江出产二万担,一九五零年西江产七万二千担,北江一万余担,加上东江、粤中出产,每年可达十万司担。每担薯莨可换米一百六十斤。西江、北江、种山之民多种薯莨以换取一部分生活资料,在西江一带种山的农民靠种的薯莨维持生活费用达百分之11.57。由此可见,薯莨的销路畅旺与否,是直接影响到广大山农的生活的。

  从这些历史事实,亦可窥见在畅旺的香云纱薯莨染整产业的外围,还有一个起源更早的薯莨原料产业圈,这是珠江三角洲薯莨染整产业得以发生和发展的必要前提。这个产业圈隐藏在薯莨原料流出来的地方——深山,最有可能是薯莨染整工艺最远古的源头!而我们对这个产业圈的学术关怀实在太少了!

  我追溯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的源头,从徜徉珠三角,到行走江湖,再步入深山,本想就以这篇小作“止步”了,但是又觉得依然前路漫漫,还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挂一漏万也在所难免。深思一下,非物质文化遗产本来就是一个掏之不尽的宝库,我想走的路是走不完的,最好还是自己写几句感言就此煞尾吧:

  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各族人民在悠久历史中共同创造的灿烂文明,是各族人民生活方式、生产技艺、价值观、审美习惯和生存环境“活”的呈现,每个项目都是以一条环环相扣的“文化链”而得以延续的。要有这种“鉴宝”的眼光,才能领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全息”之美。非物质文化工作者和专家要一环一环地不断学习,一环一环地“淘宝”,提升自我。

  我们的非遗事业已经行进了近二十年,广东是“非遗大省”了,国家级、省级、市县区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洋洋大观。“后申报时代”面临的艰巨任务是质量提升,成果转化,但回过头看看,在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基础性建设”工作中仍有若干的失落和短板,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者和专家任重道远。

  诸君其勉之!

  作者:陈忠烈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