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原到江湖——“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溯源实录(之一)

2022-07-14 来源:本网

  衣被材料,是人类物质文明进步的标志之一。纺织技术发明之后,人们利用动物、植物的纤维纺成纱线,再把纱线编织成布片;人们从审美观念出发,把纺织物染上各种颜色;另外,还发明了后整理技术,通过一些整理工艺,使纺织物获得某些特性,例如手感平滑、柔顺、坚挺、光亮、耐磨、耐水、耐腐蚀等等。中国古代的纺织手工业,早已形成了纺、织、染、整四大部类;在近现代工业社会,纺、织、染、整更分化为四大专业生产部门。

  中国在纺织科学技术史上,有过杰出贡献,留下的珍贵文化遗产,除了蚕丝等闻名世界的物质文化遗产之外,还有艺术、技术、工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

  中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中,有顺德伦教“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一项。这项工艺的殊胜之处,就是把原本分属“染”和“整”两大生产部门的工序合并在一起完成了,使纺织物在染色的同时,也被整理出某些特性。在珠江三角洲,薯莨染整工艺处理的丝织物主要有纱和绸两种,前者称为“香云纱”,后者称为“薯莨绸”。其实这种工艺也可应用在其他纺织物上(例如棉、麻、葛等),因为香云纱声名显赫,所以在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时以之立名。

  一、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

  古代的长三角和珠三角,是我国蚕丝两大中心产地。由于自然条件差异,长三角“丝造”每年至多两造,珠三角“丝造”年产可达六七造。珠三角的蚕丝质量不如长三角,但产量颇大。明中叶以降,珠三角随着全国商品化经济高涨而全面开发,清乾隆以后蚕桑业所依托的基塘农业系统达至鼎盛,蚕丝产量更大。薯莨染整工艺为这些质粗量大的“土丝”开拓了一条大规模商业化的衣被之路,珠江三角洲也诞生了一大手工业——“晒莨业”。 清代,穿着丝织物对江南人来说还是一种较为奢侈的“身份性象征”,而在广东却是另一番景象:

  清道光、咸丰年间江苏人张心泰《粤游小识》载:“近年又以此草(薯莨)染酱色,织为衣裤著之,闻綷縩声。广人无论牙郎马走黄童白叟,无不著之,取其轻便。”(《小方壶斋與地丛抄》第九帙 三百十) 我们从这段记录可以得到几条历史信息:

  1、从产品穿着有綷縩之声这一特征来看,这种用薯莨染整处理的丝织物是香云纱或薯莨绸。(笔者按:这两种产品质地爽滑,穿在身上有唽唽嗦嗦的响声。老辈人均有体验。)

  2、“近年”即清道咸年间,薯莨染整工艺才大量应用于丝织物。这是珠三角全面开发、经济发展和自然条件的综合结果。

  3、当时广东薯莨染整处理的丝织物已经是大众化的衣被材料。

  4、当时这种产品是“酱色”(土红色),并非后来一面呈现“酱色”另一面乌黑油亮的观感。

  现在,关于香云纱出现的年代被随意地前推,毫不顾及珠三角经济社会发展的历史条件和历史文献依据。另外,改革开放以来,由于香云纱非物质文化遗产所依存的整个文化空间发生巨变,现代香云纱从最初的胚料到工艺以及市场定位都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年轻学者“少见多怪”,把香云纱的生产说得高不可攀,这种曾经大众化的衣被材料被说成是富贵人家才能穿着的“珍贵高级衣料”。这些“被现代化”的材料以讹传讹,对薯莨染整工艺史的研究干扰甚大。

  笔者幸好保存了一本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实地调查资料《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这是当年广东省社会科学院一些老专家深入到佛山地区的晒莨业工场,对丝织物的薯莨染整工艺进行全程跟踪考察和资料采集的成果,每道工序除了文字说明,还按工艺流程分别配上一幅一幅的实物布板。新中国建国之初,香云纱生产还严格地沿承着古老的工艺。笔者把《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中薯莨染整工艺流程展示出来,使大家对这种传统工艺有基本的了解:

  1、“生身”变“熟身”。

  珠三角地区薯莨染整处理的丝织物胚料,是素色的纱或绸,其表面有光滑的丝胶,薯莨液不容易吸附着色,故曰“生身”。在薯莨染整之前必须用碱水漂煮去除丝胶,使“生身”变成“熟身”,增强其吸水性,易于同薯莨汁液亲和。

  2、制备薯莨液。

  薯莨是薯蓣科多年生草质缠绕藤本植物 有粗大的块状或根状地下茎。薯莨块茎内含大量韖质成分,可用作赭红色染料,因此在粤语中有“染布薯”之称。

  从资料记录来看,用于香云纱染整的薯莨液,一直都是人工捣制或磨制的,存放在木制的染盆中备用。捣制或磨制的薯莨液是浓稠的暗红色液体,不但起着染色的作用,还能改变织物的质地。

  3、开始染整工作——“封水”。

  每个工场必定有一块青草地,叫做“晒地”。工人把熟身纱或绸平摊在晒地上,先用花洒把薯莨液喷洒在纱绸的表面,然后晒干。每喷洒晒干一次叫做一“封水”。经过五“封水”之后,纱绸呈现出焦黄色,质地变得坚挺,然后把整匹纱绸浸入盛满薯莨液的大染盆中,吸饱薯莨液,再拉展在晒地上晒干。如是反复染晒十三四回,纱绸呈现出浅红色。这段工序叫“晒黄身”(因为最初染出的是焦黄色)。

  4、“晒黄身”之后进入“煮头轮”工序。

  把纱绸和薯莨液放入大铁镬中煮数分钟,然后再摊展在草地上晒干,称为“煮头轮”、“晒熟水”,这时纱绸呈现深红色。

  5、“煮二轮”。

  “煮头轮”和“晒熟水”之后,再重复浸泡薯莨液然后晒干的“封水”过程,经过七八“封水”,就可以进入“煮二轮”的工序了。“煮二轮”工艺同“煮头轮”一样,把纱绸和薯莨液放入大铁镬中煮数分钟,然后再摊展在草地上晒干,但这次摊晒称为“起红身”,这时纱绸呈现深暗的红褐色。

  经过上述繁复工艺,薯莨不但对丝织物起着“染”的作用,而且也同时发生了“整”的作用,使丝织物的质地变得坚挺结实,吸水率低,因而具有耐磨、耐水、易干的整理效果。

  据晒莨工场经营者说,最初的纱、绸等丝织物薯莨处理工序,经过“煮二轮”和“起红身”就终止了。这时丝织物的薯莨含量已达到饱和,织物呈现的就是所谓“酱色”,可以作为衣料上市了。

  各薯莨晒地为了改善商品卖相,还有“摊雾”和“拉平”等后续处理。“摊雾”,就是在凌晨四五点钟,把纱绸摊开在晒地上,使其被雾水沾湿回软柔顺;“拉平”,就是用人工把整幅纱绸拉舒平展,消除皱纹,表面光滑,定幅上市。各晒莨工场最初都是提供这种产品。

  但是,《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随后透露出一个很重要的信息:这些色泽深暗红褐(“酱色”)的丝织物在商品市场上,已不为大众所喜用了,必须“过乌”变黑才易于销售,于是又增加后续工序——“过乌”(又叫“过泥”)。

  6、“过乌”(过泥),“晒乌”。

  “过泥”就是日出之前,在纱绸的一面涂上一层薄薄的河泥,经过一段时间再把纱绸拖入河中洗去泥浆,再在晒地摊开晒干,此时涂泥的一面呈现出乌黑色,叫做“晒乌”;随后再进入“黑胶熟水”的工序。

  7、“黑胶熟水”

  把纱绸放入“煮二轮”的薯莨液中浸泡,再次吸饱薯莨液,然后把乌黑面朝上摊在晒地上晒干,这时纱绸涂过泥的一面呈现光亮的乌黑色,有黑胶的质感,另一面仍然是深暗的红褐色,所以这道工序称为“黑胶熟水”。 这种丝织物有很亮丽的乌黑色光泽,用来做衣服,很爽滑,穿在身上行走会有轻细的唽嗦之声,大受消费者欢迎,这正是现代香云纱的特征。

经过“黑胶熟水”的纱绸,呈现出光亮的乌黑色。 

  十多年前,我参与了该项非遗申报的最初论证,我指出薯莨在染色过程中,也同时发挥着整理的功能,使着色的丝织物获得耐水、耐磨、易干、松爽、不粘等特性。这种工艺最特殊之处,就是把“染”和“整”两道工序同时完成了,于是我提请以“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立名申报。项目先后顺利登上广东省和国家非遗保护级别,这项古老的纺织品顿时身价百倍,成为名扬天下的衣被材料,发展起新兴时装产业;很多相关的影视、著作也纷纷出炉。然而,大家对这种古老工艺的源头都不甚了然,大多语焉不详,甚至空穴来风,胡说八道。

  我想从发生学角度来看,这项高度成熟的工艺必定经历过一段萌发和成长的“前形态”,清理出这段“前形态”,是解决这道难题的关键。十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探究这个问题,追随前辈研究的足迹,我初步判断薯莨染整工艺可能来源于岭南疍民的创造。

  二、关于薯莨染整工艺史最早的研究

  最先从历史学角度探究薯莨染整工艺的是我国著名纺织科学技术史专家陈维稷先生。陈先生《纺织科学技术史》(科学出版社,1984年)举出薯莨染整的最早物证是“1931年在广州西郊大刀山古墓中,曾出土东晋太宁二年(324年)的麻织物一块,正反面颜色各异,一面为黑褐色,一面为红色”,陈先生据出土实物的“外观及特性”判断“是属于薯莨加工整理的纺织品。”他的判断,把薯莨染整工艺大大地前推到晋代。因为这是薯莨加工织物的“最早”记录,已被一些权威著作例如《中国丝绸史》这样的巨著所引用。

  我认为陈先生对这条民国广东考古材料的解读颇值得商榷。陈先生是根据1931年广东黄花考古学院的《考古学杂志》提供的考古报告。报告原文是这样的:“(出土的布)皆有两层:一面涂朱,他面褐色,有小方格,格布纹甚显。布纹似麻布,涂朱似漆,蔡谈夫人疑为冠布,余谓亦近似,麻布则当衬布也。 ”(《考古学杂志》创刊号,民国二十年(1931年)广东黄花考古学院出版)很显然这块布是双层夹布,一层是面布,一层是衬布。表层和里衬各自呈现不同的颜色,并不是薯莨染整的一布红黑两面的特殊效果。当年广东考古事业方在起步,缺少科学指导,学术水平不高,考古报告比较粗疏;兼且该件麻布实物早已不存,后人无从得见,无法对原件做化学分析。陈先生没有看过考古的出土实物,另外他对考古报告的解读也欠严谨,后人引用这段材料也根本没有亲自看看考古报告原文! 

  不过,我颇认同陈先生对薯莨染整工艺源头的探索。他说:“以薯莨浸渍液染整加工的织物,历史颇为悠久,并逐步发展应用于丝绸染整。”我从历史文献以及市场资料看到,薯莨染整工艺最初处理的织物不是丝绸,而是葛、麻、竹布、白扣布(棉质)等古代岭南土产织物,这类薯莨染整的土产织物到本世纪五十年代仍有小量生产应市;至于薯莨处理丝绸产品的大批量生产,我上文已经讲过是同珠三角开发、广东经济发展、市场需求相关联的,要比较晚近才出现。

  陈先生还是最先关注到番禺人屈大均《广东新语》记载疍民“奇布”的学者之一。屈大均《广东新语》卷十五“货语·葛布”云:“罾本苎麻所治,渔妇以其破敝者翦之为条,缕之为纬,以棉纱线经之,……更或染以薯莨,则其丝劲爽,可为夏服。不染则柔以御寒。粤人甚贵之,亦奇布也。谚曰:以罾为布,渔家所作,著以取魚,不忧风飓,小儿服之,又可避邪魅。是皆中州所罕者也。”这是迄今关于薯莨染整织物最早的文献记录。“奇布”之“奇”被屈大均渲染上神异色彩,但陈先生认为这条资料说明“明代沿海渔民利用薯莨浸液,染制苎麻织的鱼网(罾),利用破烂的渔网编织罾布和以薯莨来进行复染。说明古代民间,早已熟悉用薯莨栲网,可以增加鱼网的泻水性,使起网省力,经久耐用。复制的罾布虽然属粗厚织物,但经薯莨染整后,其丝劲爽,可作为夏服使用。”

  我认为陈先生研究问题的视觉足资我们借鉴。从对织物抗腐蚀、耐水性、耐磨、易干性能的执着追求来看,最大机会的薯莨染整工艺“发明家”很可能是疍民群体。于是,我循着这条思路,从珠江三角洲平原起步,开始“行走江湖”,到曾经浮泛在江海湖的疍民群体中去寻找证据。

  三、疍民“奇布”的实地考察

  首先是选点。我的考察地点是珠海市的三灶镇,我选择这里基于几大原因:

  珠海,曾经是我国最大的渔业县,聚集人数最多的疍民群体;珠海拥有全国最多的海岛,这些海岛比较容易保存传统生活和技艺;三灶原本是一个孤悬海上的离岛,处在西江尾闾的低沙田地区,主要居民是来自各地的疍民,低沙田区开发较晚,这里的疍民群体可能保留着较为传统的风习;最后促使我下决心去三灶的,是那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告诉我,三灶的一些渔民村在改革开放前仍然有薯莨染整的织物生产,现在还可以找到物证。

  我下到三灶镇的海澄村。这里村民一向浮家泛宅以渔业为生,我发现这里七十岁以上的村民都有使用薯莨染整织物的经历。我问起他们是何时开始使用这种工艺的,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起就是这样。”他们不用薯莨去处理丝绸,只用来处理麻布、白扣布这类织物。这同他们的经济消费水平、水上生活和海洋作业有关,穿着薯莨衫裤在亲水生活和船上工作易干、耐咸、耐磨。在过去利用风帆动力以及尼龙丝渔网和化学纤维绳缆普及之前,所有的风帆、渔网、绳缆、索具也全都用薯莨处理过,耐腐蚀、耐水、使用寿命长。

  他们的薯莨染整方式:

  首先,也是制备薯莨夜。用锤子把薯莨块茎砸烂,兑水,倒进木制的染盆中,然把织物放入浸泡,等织物吸饱了薯莨液,就在地上摊开晒干。织物晒干后,又放入原先用过的薯莨液中浸泡,再晒干。

  我问他们这样要反复操作多少次?——也就是要经过多少次“封水”的问题。他们说如是反复操作,直至把染盆中的薯莨液吸干为止,不计其数。最后织物呈现出土红色,他们就拿来使用了。这情况,说明他们的工艺还处在很初级的阶段,还未达到量化和标准化的水平。我让他们随便指一种颜色作为色板参照一下,他们指的那种土红色,就是相当于《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经过十九“封水”之后纱绸所呈现的土红色(请参看前面的图片)。他们的薯莨染整工序就到此为止了。

  他们的织物是葛、麻、棉等,表面没有丝胶,不必经过以碱水脱胶的前处理工序,但薯莨液浓度低,浸泡次数较少,织物吸附的薯莨物质也较少,没有经过薯莨液煮练和过泥的后处理工序,所以他们的织物薯莨附着力较差,他们的薯莨衫裤较易脱色,旧了只要重新再浸染薯莨液,又变成“新的”了;至于帆具、网具、索具则要每隔三个月左右就再用薯莨液重新浸染,以确保耐用。

  在昔日大香山范域内经济较为发达的地方,疍民的薯莨染整工艺会讲究些。据中山市香山文化研究会冯林润先生披露,香山有些地方的疍民用薯莨处理织物,除了反复浸染薯莨液和摊晒之外,待织物吸饱了薯莨液之后,还要进入“蒸熟”的工序:把织物折叠放入一个大蒸甑内,架在大镬上密封蒸煮6至8 小时,使薯莨着色固定,防水、耐磨、耐用的性能更好。(冯林润:《农疍生活二三事》,载《疍民文化研究(二)》,香港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这种“蒸熟”的工序,其实已经是香云纱薯莨染整“煮头轮”、“煮二轮”的先导了,这是疍民薯莨染整工艺向前跨进一步留下的脚印。香山疍民薯莨染整,与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相比,就差了“过泥”“晒乌”等几步的后工序,因此他们的产品仍然保持传统的“酱色”。

  我很想了解疍民何以在浩如烟海的植物群落中选择了薯莨。他们不能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但列举出很多曾经使用过的植物染料,这些都超出了我极其有限的植物学知识水平,我连植物名称都没能记住。不过,我很认真地记取了他们提到的一些薯莨代用品。他们说,在薯莨匮乏的时候,可以采集“铁树仔”,放入“煲缸”(当地的一种咸菜埕)煮熬,就可以得到同薯莨液一样性质的染料;另外,用山上的野果岗菍树的根浸泡,也能得到同样的染料。

  我还不知道“铁树仔”这种植物的学名和科属,其化学成分有待分析。岗菍是广东山野常见野果,是桃金娘科植物,果实有较重的涩味,是因为全株含有单宁酸化学成分。检阅中国的染整科学技术史,中国在远古时代已经广泛使用饱含单宁酸的植物作为染料,先在织物上染出棕黄色或浅红色,再经过铁盐的媒染化学反应,生成黑色的单宁酸铁,把织物染成黑色。《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中纱绸薯莨染整的“晒黄身”、“起红身”就是单宁酸初染的现象(请参看前面的文字和图片),“过泥”就是利用河泥中含有的铁盐进行媒染,产生黑色的“过乌”效果。薯莨是单宁酸含量特别高和化学性质比较活跃的植物,它对媒染的反应优于其他染料植物。海澄村的老渔民没有这样的化学知识,但他们在长期的生活和生产实践中,观察和积累了这方面的植物染整经验,懂得首选薯莨,退而求其次可以找其他代用品。我们可以从当地疍民的经验中,感悟到薯莨染整工艺在历史的长河中摇摇摆摆前进的历程!

  我向他们讲了顺德晒莨工场“过泥”使纱绸变黑的情况,他们说穿在身上的薯莨衫裤和船上的网具、索具有时也会自然变黑,可能是身上的汗或者海底的泥土使它们变黑的。这令我大感意外,后来,我翻阅了些纺织染整的资料,才知道薯莨把织物染成红褐色之后,即使还没有经过“过泥”的工序,薯莨染整织物的化学反应过程其实并没有停止,长期氧化或者偶然沾上了带有铁盐的物质(如泥土),仍然会发生媒染变黑的现象。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十七“草语”也提到:“渔人以(薯莨)染罣罾,使苎麻爽劲,既耐水又耐咸潮不易腐。而薯莨胶液本紅,见水则黑。諸魚属火而喜水,水之色黑,故与魚性相得。染罣罾使黑,则諸魚望之而聚云。”他虽然曲解了薯莨织物自然变黑的原因,但他几百年前观察到并记录了薯莨染整织物自然变黑的现象还是很有科技史料价值的,而珠海渔民对此也早有体验了,只是他们到“酱色”为止,不去刻意追求染黑而已。

  香云纱集中产地在顺德、南海、番禺等珠江三角洲心腹地带,薯莨染整——晒莨业曾经是很辉煌的产业,诚如民国初年广东省政府对珠三角蚕丝经济的评估:“本省粗丝,粤人向来只知织造薯莨纱绸之用,绝少谋及其他用途。”(《蚕声》,广东建设厅顺德蚕业改良实施区总区编印,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二月一日出版第一卷第一二期合订本。)薯莨染整其实承担了华南丝织业的一片天下。我很想了解香云纱中心产地外围的薯莨染整织物的经营情况,于是我的考察话题渐及“经济”。

  海澄村民告诉我:旧时村中渔民为帮补家计,也染制薯莨织物出售,经常有商人下村来收购他们的产品;也有商人专门运来成匹的白扣布,交给村民用薯莨染整,然后回收上市。他们出海作业,看到远近来船的渔民尽皆土红色的衣装,看来当年并不富裕的渔民村,原本自作自用的薯莨染整工艺也同商业化多少扯上点关系了。据此看来,《晒莨生产工序和图片》说没有经过“上泥”“过乌”的通体红褐色的薯莨制品也可以上市的情况,曾经很普遍。这种低档产品的主要消费对象是升斗小民和处在社会边缘阶层的疍民——而这一群体曾经是岭南沿海原住民的主体。

  在海澄村的实地考察中,看到渔民利用很简陋的工具进行薯莨染整操作,他们对与薯莨同性质的其他植物染料的认识,对薯莨染整织物自然变黑现象的观察,对薯莨染整产品的经营,可以看出早期薯莨染整工艺发生和发展的若干蛛丝马迹,也反映出当今相当成熟的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曾经走过的原始之路。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是在这些“前形态”的基础上发展完善起来的。这些都是很可贵的文化人类学资料。

  改革开放后,珠江三角洲的薯莨染整工艺生存空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到它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时候,已经“濒危”。由于机动船只取代了风帆,尼龙丝渔网和化学纤维绳缆取代了棉麻制品,海上作业也有了现代工作服,珠海乃至整个大香山穿着薯莨染整织物长大的人,对传统的薯莨染整工艺只留下些感性认识和片断回忆。疍民的薯莨染整工艺成了“已经消亡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连一块有疍民手泽的“奇布”物证也找不到了。

  2016年,我行走江湖实地考察的成果《从疍民“奇布”看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的“前形态”》,获得了广东省社会科学学术年会优秀论文二等奖。但是,我在行走江湖的过程中,还发现了薯莨染整工艺有更加久远的源头,溯源之路还很长。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近几年来,我“退出江湖”,云游深山,又是另一番境界了!请关注我下一期刊出《从江湖到深山——“香云纱薯莨染整工艺”溯源实录(之二)》。

  作者:陈忠烈

  来源:《岭南文史》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