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婴:不该遗忘的客籍现代作家

2021-10-12 来源:本网原创稿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客家籍文人可谓群星灿烂,张资平、李金发、黄药眠、蒲风、钟敬文、碧野、陈国凯、程贤章等等,均在中国文坛上具有相当的地位。但是,也有一些客籍作家,由于各种原因,被历史所遗忘,其应有的文学地位被忽视。黑婴,就是这样一位被遗忘的客籍现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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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婴

  黑婴的人生简历

  张又君,原名张炳文,笔名黑婴,祖籍广东梅县,1915年出生于印度尼西亚棉兰市,父亲为当地华侨商店职员。

  七岁時他被带回故乡梅县读书,从此,他对故乡有着终生的眷恋。13岁,他返回出生地棉兰,读英語学校,同時在一家华侨报馆《新中华报》半工半读。

  1932年只身回上海求学,考入暨南大学外语系,攻读文学,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有诗意也是最富于浪漫色彩的大学生活,他也由此开始了文学活动和创作。处女作《使你的生活充实吧》(诗)发表于1932年2月1 日出版的《新时代》月刊2卷1期(无名作家专号),时年才17岁。

  到上海不久,他就参加了叶紫组织的“无名文艺社”,积极参与各种文艺活动,参与筹备出版文学杂志《无名文艺》,在1933年6月1日改版后的《无名文艺》月刊创刊号发表了短篇小说《没有爸爸》,在《文学》创刊号发表短篇小说《五月的支那》,在《申报月刊》发表《帝国的女儿》,之后在《申报自由谈》、《现代》、《太白》等报刊上发表小说和散文,结集为短篇小说集《帝国的女儿》(1933年,上海中学生书局)和散文集《异邦与故国》(1935年,上海中学生书局)。

  1937年9月重返棉兰,任《新中华报》总编辑。

  1940年到爪哇岛《雅加达朝报》全力投入抗日和华侨救亡运动宣传。1942年爪哇岛被日军占领,以抗日分子“罪名”被捕,拘禁在华侨集中营近四年之久。

  日本投降后出狱,与进步华侨一起创办《生活报》,任第一任总编辑,出版短篇小说集《时代的感动》(1949年,印尼雅加达鲛人书屋)和中篇小说集《红白旗下》(1949年,香港赤道出版社)。

  1951年返回祖国,在北京《光明日报》工作直至离休。

  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光明日报》文艺副刊《东风》主编、光明日报文艺部负责人,光明日报高级编辑,为培养文学新人、繁荣文学创作付出了辛勤的劳动。

  八十年代,出版中篇小说《漂流异国的女性》和《文海潮汐》及《爪哇集中营纪实》、《费振东在南洋》、《司徒赞—其人其诗》、《洪丝丝在南洋》、《邵宗汉在南洋》等短篇、诗歌、散文在《侨史资料》等报刊发表。

  1985年离休,1992年10月在北京因病逝世,享年7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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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婴的创作概况

  黑婴的创作大致可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在1932年至1937年,也即黑婴在上海暨南大学求学到抗战爆发的这一时期,其一生影响最大的作品也产生在这一时期。如1934年3月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帝国的女儿》,193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雪》等等。

  在现代文学史上,有一个创作流派引人注目,这就是以刘呐鸥、穆时英创作小说为代表的“新感觉派”。“新感觉派”较多表现“都市恶•乡村美,”带着淡淡哀愁的情调,感伤孤独与浪漫抒情共生,荒诞的都市与诗意的乡村对立。黑婴成长于南洋岛国和具有“文化之乡”美誉的梅县,那里的自然环境养育了他的灵性,也孕育了他崇尚自然之美,山水之美的美学理想和审美趣味。当他带着“乡下人”的老实、忠厚,中学毕业生的天真、幼稚,怀着庄严与神圣,到上海就读暨南大学,面对30年代全面商业化的上海,金钱拜物观念普遍盛行,冷淡如水的人际关系与他原来出入相扶、守望相助的乡村生活大相径庭,让他既迷惑于城市万花筒般的丰富和充满活力,想亲近它,同时又惧怕城市的冷酷无情,缺少人情味的善变与老练,想逃离它。这种身居城市又心系故乡的矛盾心态,使黑婴从一开始就在创作技巧上受到了新感觉派的影响,在小说中一面排斥城市的丑陋,宣泄城市生活的异己感,一面又吹奏着韵致优美的乡间小调,表现出“乡土之恋,故园之思。”

  上海求学期间,黑婴创作的代表作是小说《没有爸爸》,以南洋华侨生活为背景,写了一位生长在岛国海滨的纯情少女维娜与一位外国水手的一次邂逅。维娜为这位外国水手献上真情后得到回报是生下一个“没有爸爸”的私生子小查利,而维娜姑娘却陷入爱情理想幻灭后的孤独与痛苦之中。在世人的冷眼与歧视里以泪洗面。故事暴露出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中女性的不幸。小说具有有很强的抒情性,在哀婉缠绵的叙述中体现了作者对妇女命运的同情与关注。

  在暨南大学求学到抗战爆发这一段时间,本阶段黑婴创作比较丰厚,小说、诗歌、散文都有不少作品。大都是写一个成长于异质文化环境中的青年在光怪陆离、色彩斑斓的现代都市的感觉与体验。他在展示都市世相百态的时候,也表现了现代都市灵肉分裂的二重人格,如写民族积怨和肉欲诱惑之间冲突的《帝国的女儿》,和表现既受道德法律的约束,又富于同情心的水手,最终钻进暗娼的被窝,成为“性的屈服者”的《新加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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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阶段是1947年至1950年。本时期黑婴在印尼的雅加达,本时期创作作品不多,计有《时代的感动》、《平凡的故事》、《红白旗下》等篇幅不一的小说。这个时期的作品,与第一阶段创作最大的不同便是风格由现代转向写实,因黑婴在日本入侵印尼后,被日军逮捕,近四年在牢狱中度过,这段经历刻骨铭心,因而本阶段的创作主要表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对东南亚国家的侵略和印尼人民、印尼华侨反抗日本侵略的斗争,这时期的小说再也不是以前的现代化风格,开始转入现实主义的揭露与批判。其于1949年由香港赤道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集《红白旗下》,在海外华人华侨中颇有影响。不少侨友经常会向黑婴的家人提起这本书,还有侨友则希望得到此书供写作时参考。

  第三阶段是1983年到1989年晚年。“文革”中黑婴遭到了迫害,被关押批斗,并下放到干校劳动改造。1951年调入《光明日报》,直至退休后,仍勤奋写作,笔耕不辍。写出长篇小说《漂流异国的女性》,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长篇小说,可以归结到现实主义的作品,着重讴歌了印尼华人华侨参与印尼民族解放运动斗争的勇气和力量,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印尼华侨华人的历史生活状态,对东南亚华文文学注入新的内容。此外,还有《作家剪影》、《文海潮汐》等散文随笔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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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值得一提的是,早在1933年7月1日出版的《文学》月刊创刊号上,年轻的黑婴发表短篇小说《五月的支那》,引起著名作家茅盾的关注,他在《社谈:新作家与处女作》一文中指出,黑婴“是一位新作家”,其作品以技巧取胜,“作风同穆时英非常相像。”黑婴以自己的敏锐、聪慧和创作的多产,被称为“新感觉派后起之秀”。正如黄献文在《论新感觉派的边缘作家》中指出的那样,他的作品不像刘呐鸥那样一派荒原,不像施蛰存的作品总充满阴郁压抑的调子,更没有穆时英作品中浸透骨髓的存在主义虚无感,相反倒不时透出若干甜柔的亮色,在远处的山巅上总觉有一抹嫩红。迷茫而蕴含期待,荒凉而不绝望,富含乡土色彩,这正是黑婴创作不同于其他新感觉派的地方。对这位引起茅盾等文学大家关注的作家,以及他在后期写出不少印尼华侨华人等东南亚题材作品,都应该引起现代文坛的关注,也是在客家世界里不能遗忘的客籍现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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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婴的乡土情怀

  我与黑婴的认识,源于1982年3月在梅州举办的全国首届“黄遵宪研究学术交流会”,由广东省语文学会近代文学研究会主办。这是一次规模盛大的全国性的学术交流会。参加会议的有来自全国十一个省、市的专家代表。当时家父杨冀岳先生任嘉应师专中文系主任,他得知《光明日报》副刊部编辑张又君(即黑婴)是梅县人,嘱我与大会筹备组联系,邀请黑婴回乡参加这一学术盛会。初见黑婴先生,是一位年逾六旬、身材瘦小的长者。笑容可掬,轻声细语,满口梅县客家话口音。在短暂的接触中,我深感黑婴虽然在梅州生活时间不长,但对家乡却有深厚的情感。

  在全国首届“黄遵宪研究学术交流会”期间,我与家父杨冀岳先生和黑婴先生有一次座谈,席间,黑婴对故乡梅州的秀美山水和民俗风情,以及能产生黄遵宪、丘逢甲、林凤眠、李金发等文化名人而赞不绝口,对能回乡参加这一文化盛会而倍感荣耀。其对家乡的一片深情,溢于言表。诚如一位评论家所说:“黑婴的童年故乡梦像一块宝玉在远处闪闪发光,每回忆一次则趋近一次,那是远悬在游子心中的灯塔。”(黄献文《论新感觉派的边缘作家》,四川三峡学院学报,1998年第4期)他在给我的来信中说:

  “此次回故乡,除参加会外,得与你父子把晤,虽然时日很短,又都忙,未能多交换意见,但心里十分愉快。你们促成我此行的热忱,至今不忘。……关于黄遵宪学术交流会消息,已于上周五在光明日报二版发表(詹谋俊写的)。”(见1982年4月13日信)

  作为著名作家,黑婴对梅州文学与文化人等都极为关注,在信中专门谈到梅州文化名人黄火兴、程贤章,谈到足球之乡与古迹饶公桥等,对家乡拳拳之心,跃然纸上:

  “家乡不少文学青年,各有特长。火兴擅长山歌,贤章写小说……还有梅县的足球……你们师范学校的饶公桥在哪儿?环境还好吧?当代文学值得好好研究,不知梅县收集资料、书报等方便否?”(见1982年8月12日信)

  据黑婴的女儿蓝素明回忆,父亲常常因为家乡梅州是“文化之乡”,自己是“梅州人民的儿子”而倍感自豪。因为父亲“老家数千年都没出过文人,老家族人都是农民。我的祖父下南洋后做了一名小职员,其他亲戚全部经商,像爸爸这样只对写作感兴趣的成员纯属特例。”

  是的,尽管黑婴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侨居国度过,他回乡居住只有短短的六年时间。但是,故乡的秀美山水与文脉精华,却给予他童年时光以滋养和哺育。他在给我的信中这样说:

  “我是张家围人……在家乡住的时间很少,只是少年之时,曾在小学及梅州中学读过几年书,后来回乡三次。最近一次是73年,来去匆匆。不过,家乡印象却很深,如今年老,还想有朝一日,再回故乡一次呢!”(见1982年8月12日信)

  可惜,天公不能遂人愿,还未等到“再回故乡一次”,黑婴已经离开人世间多年了。但是,黑婴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留下了不可多得的文学作品,亦为客都梅州留下了弥足珍贵的文化资源。2013年,由中国出版集团出版了《印尼<生活报>纪念丛书》编委会编、黑婴的女儿蓝素兰执行主编的《黑婴文选》,为海外华侨华人史研究提供了一本重要著作。对这位鲜为人知的作家、“梅州人民的儿子,”我想现代文学史不应忘记他,客都梅州人民也应永远记住他。因为,在文学的天空中,将因多了这颗客家之星而显得更加美丽。

  (作者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客家文化交流协会会长、教授。作者附注:此文得到黑婴之女蓝素兰女士提供图片及相关资料,亦参考了巫小黎、炎淼的文章,顺表谢忱。)

  ——本文发表于2021年10月6日《梅州日报》“人物”版